我不知道黑夜是什么时候变成白天的,我的房间依旧是一个堡垒。光线被驱逐,所有的缝隙都被堵死了,我与困在被遗忘的塔楼上的公主就差一件伊丽莎白时期的礼服。
黑暗的空间使我清醒,它第一千次提醒我,如果任由我的心来控制大脑,会使我完全失控。用一般的话来说,我昨晚离开了房间,现在卢克要拿来影带与我一起观看,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想看。我在心底默念着:不能再犯这样的错,下一次,我要照常规走。
我拿上被子,像个加速的魔术弹簧一样飞速下楼,踏了最后一阶两次,然后倒在沙发上。
我半梦半醒着,大门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我充满期待,几乎从沙发上飞了过去。而且我满脑子只想着,我看起来怎么样?
这倒是挺新奇的。
还有点令人不安。
不用照镜子,我就知道我看起来像被倒着拖过了一道篱笆一样。要知道我的蓝眼睛已经布满了红血丝,且被大黑眼圈包围着。我感觉自己戴着一顶帽子,这种感觉意味着我的头发大量堆砌在头顶,可能已经有对麻雀在上面安了家。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很沉重,就像推着一个超大的钻机走过地毯。我行动迟缓,耸着肩,以类似一只超重的蜗牛的速度走向窗户,并数着脚底的擦伤。我好奇卢克是否能够坚持,如果我今天不回应,他明天还会来吗?他会继续写纸条吗?如果他开始问我关于学校方面的事情呢?如果他觉得我很可恶,很粗鲁,毫无理由地忽略他的敲门声呢?我不寒而栗。这才是我最担心的,而这也是最大最刺耳的声音,在我脑海中无孔不入。我既不可恶也不粗鲁,只是很复杂。
我踮起脚尖向窗户走去,从窗帘后朝外偷看,并努力把脖子扭到一个角度,那样,我不用把脸穿过玻璃也可以看到门廊。结果,我根本不必如此,因为有辆车停在前面,一辆光滑的有红色软顶的银色跑车。
谢天谢地,不是卢克敲门,而是里弗斯医生。
等等。
什么?我又看了一眼车子,我完全忘记她今天会来了。
我从不会忘记会诊的。
从不。
这也是从未有过的。
也更加令人不安。
医生再次敲门,我不得不放弃反思,冲过大厅。
“诺拉。”当我甩开门时,里弗斯医生吓了一跳,开门造成的阵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像褐色的火一样狂乱。赶在任何卢克跳出来打招呼之前,我抓起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进来。
“早上好。”我说,一边喘着气一边整理了自己的衬衫。医生眯起眼睛,脑袋微微向左倾斜。
“你还好吗?”她问。我盯着她的嘴巴,或者确切地说,是盯着粘在她唇彩上的头发。
“我一切都好。”我不停地点头,脖子都快断了。她的嘴唇是焦橙色的。她在办公室不擦这种颜色。我勾起手指,按响了一声指节,我真的需要她在把头发吃进嘴里之前将它拂去。
“诺拉,你在想什么?”
“哈?”我的眼睛仍然集中在她那不听话的头发上,指出它会不会太粗鲁?应该会,所以我没这么做。可是,头发里藏着那么多恶心的东西……她也许会想知道,她一定能察觉到。
“诺拉。”医生敲了几下她的手指,我调整视线,正碰上她投过来的关心的目光,“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膝盖向内,感觉自己像做坏事被抓住了一样。她深吸了一口气,张着嘴,却什么也没说。
对我来说不幸的是,里弗斯医生可不笨。她让沉默弥漫开来,反而用目光来询问我。
“什么都想。”我承认,“我无法集中注意力。”眼睛开始抽动,我挠了一下终于不痒了。应该就是这个感觉,这就是崩溃的感觉,“你的头发粘在嘴巴上了。”
“现在好了吗?”她边说着边把它擦掉。
我点点头,感觉前所未有的尴尬。
“我正在尝试这种新的东西,”她告诉我,抿着嘴唇,发出嘶嘶声,“这个色号叫秋雾,粘得像胶水,我很想把它扔了。还有……”她轻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的脑子里想的不止这点化妆意外,说吧?”
我们走进厨房,她的鞋跟像马蹄一样敲着地板。我们一起在早餐吧台坐下,我感觉有点紧张。我在柜台的一边,她在另一边,周围的空间不知何故变成了警局讯问室的阴暗内饰。
“跟我聊聊吧,要像个朋友一样。”她敦促。
“有个男生。”我说,声音在颤抖,言语如此沉重,它们挣扎着滑出我的嘴唇。医生挑起了她的眉毛,一脸震惊,意料之中,毕竟没有人比我对这个进展更加震惊。
“他住在隔壁。我决定避开他,但我们老是狭路相逢,现在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避开他了。”
我的脸僵硬得像打多了肉毒杆菌。“我可能想太多了。”我抛开椅子,站了起来,开始快步走,平日里这能帮助我思考,今天却让我头晕,我抓着衬衫下摆,想找到松散的线头扯一扯。
“诺拉,咱俩现在只是在聊天。我也许能帮你把这个弄清楚,至少让我试试吧。”
这就像砸碎了一座水坝,打开了洪水闸门,或者把火苗扔进了烟花盒里。我一开口,话就停不下来了。
“是我的错,我偷看了他几次,他看到了。然后杂货散落在走廊上,但是‘帮手’已经下班了,于是他把它们交给了我。所以他肯定人很好,对吧?然后他给我写了一些信。不是情书,是些蠢东西,他很有趣。我撒谎说跟他上同一所学校,还说感冒了。”想象一下,哈姆雷特正在舞台上徘徊着,手放在胸前,念着一段史诗般的独白。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里弗斯医生由着我说,甚至没让我放慢语速也没打断我。她一边听,一边用拇指顶着下巴,勾起一根手指抚摸着不存在的山羊胡。
起初,我认为这意味着她无视了我滔滔不绝的漫谈,但是随后她解释道她在心里做着笔记。她说她不喜欢打断我恐慌的思绪,因为她知道我的嘴巴在直接引用我的想法,她想听到我的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她很勇敢。
“我不可以告诉卢克我为何撒谎,是吗?我怎么能成为他的朋友呢?我怕他会嘲笑我。他和我聊过法国。”每当我提到法国时,里弗斯医生总是大大地微笑着,“我不能告诉他我不能去那儿,但当他说话的时候,他不会去想那些我身上看似奇怪的地方,因为他不知道。这很糟糕,但是我喜欢。我认为我是他的朋友,我认为我们是朋友,然后他邀请我去参加这个派对。很显然我也不能去参加,但不是那么明显,因为我的内心是想去参加的。”我有点儿语无伦次,因为我很激动。我将一只手放在心口上,抓住皮肤,因为那是我现在正疼着的地方,“我很好奇,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大脑试图计算数以百万计的可能出错的方式,而且这次是不一样的,这次是有说服力的,有很强的说服力。它说服我离开房间,离开我的房间,我的堡垒,它使我靠近音乐。卢克站在我门口,给我写了很多纸条,接着他说他想今天过来。他似乎对我很感兴趣,那么为什么‘女王’艾米想和他谈话时他却离开了呢?她什么都好,而且她没有逃避,所以他愿意和她谈话是合情合理的。她也许是正常的,所以我好害怕他会嘲笑我。”
然后是一片沉默,耳膜们欢欣鼓舞。
我在发抖,我没哭,可我想哭。我吸了一口气,把房间里所有的空气都吸干来填满我的肺,冰凉得就像深吸了一口桉树精油一样,感觉真好。我有一种解脱感,就像缠满绷带的整个躯干突然被解放了出来。
“我整夜都在失去理智,你能帮帮我吗?”
“当然,但首先,我得给你倒一杯水。”她说,踏着马蹄声走向水槽。
里弗斯医生喝了一口咖啡,我看着凝聚的珍珠滚下玻璃杯。除了咕嘟的喝水声之外,我还听到她思绪的轮子在转动。我无法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因为我感觉自己一丝不挂。
“你还记得我们谈到过的神经通路吗?”她用指尖在桌子上比画,一根弯曲的树根向各个方向发芽。
“关于大脑是如何学习的,以及它如何将实例联系在一起,从而将这些事物相关联在一起的?”我相信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可以给她仍然画着的树根贴上“诺拉的大脑”的标签了。
我点点头,表示记得这段谈话。还记得当时在听到结论之后我马上就醒悟了,这是关于改变我的思维方式的一种方法。虽然听起来很简单,但是,不管我是否愿意承认,焦虑已经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了,它就像一个拐杖,帮助我在生活中蹒跚前行。就像学校里我讨厌的那个粗鲁的女生,但成为她的死党能让我受人欢迎。或者像是学校里的恶霸,与他做朋友意味着我不会被欺负。不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这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亲近你的朋友,更要亲近你的敌人。
“咱们说过要尝试改变这些通路,对吗?诺拉,认知疗法的秘诀是,它依赖于重复。可以这么认为,如果仍然坚持旧的想法,我们就无法创造新的通路、新的关联,对不对?”
当然,她是对的。
她开始用两根手指摩擦桌面,擦掉一些树根。“当咱们谈到人们如何看待我们时,你对我说过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划拉着手背上的一块皮肤,划破了皮,摸到了血,血液黏稠,在我大拇指指甲盖下面聚集。我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我已经麻木了。
“深呼吸。”里弗斯医生说。
“这次不一样。”我摇着头告诉她,因为我觉得在向他解释为什么我不能冒险跨越前门时,我一定会听到卢克的嘲笑。为什么我会计数,为什么我每天洗手一百次,为什么我会一连数日不吃东西不睡觉,为什么我有差不多四年的时间没有跟其他的孩子说过话了。
“什么不一样?”里弗斯医生进一步问。
“那个女生?”
“什么女生?”她试图从我的嘴里拉出话来,我已无法再推脱。
“感知女孩!”我喊道,“不被人嘲笑的那个。”感知女孩来自里弗斯医生在我们第二次会诊上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工具,她用来使我看清别人在看我时都看到了什么。
“提醒我一下,为什么她不被人嘲笑?”里弗斯医生说着把杯子放在杯垫上。只是,她没有把它放在中央,我可以看到它倾斜着,这困扰着我。我一言不发,只是跨过桌子,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摆正。
“因为她病了,而人们不会嘲笑病人。”我咬紧牙关告诉她。
“那你呢?”
“我病了!”我大喊,但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我试图让自己聆听。不,不是聆听,是听见,就像一名中士用同样的方式把指令钻进自己手下士兵的脑子里。
但随后我又生气了,因为我的头脑可以对一件事情如此精通,而对下一件事情却完全没有把握。
“诺拉,听我说。普通民众不会嘲笑一个被大脑挟持了生活的十七岁女孩,一般说来,人们不会嘲笑遭受磨难的人,而你正在遭受磨难。”
“我怎能指望人们同情一种他们看不到的疾病呢?”泪水刺痛了我的双眼。
“你不用指望任何事情,你要告诉他们,你要教他们。”
我摇了摇头,拉回椅子准备坐下,而最终却决定站着。加强控制,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不知何故,高度给了我一种优越感。
里弗斯医生在我们隐形的桌面树上绘制出新的根,这次没有那么多,而且也不那么弯曲,但也不稳定。我想相信她,因为我希望得到卢克的理解,就如我听到他的笑声一样简单。
“我害怕。”我低声地坦白。我总是害怕,但通常不会大声地承认。
“这个很重要,”她告诉我,“这就是为何你如此抗拒这项疗法的原因。你的大脑因为知道要创造新的通路来形成不同的想法而吓坏了,但你必须要把自己的一部分交付给未知的东西。”
“好吧,”我坐下了,“如果……”我的话被衬衫领子裹住了,其实我真正想做的是拉过整个领子罩住我的头,然后消失,但我没有。“如果他是那种混蛋,并嘲笑我呢?”
里弗斯医生拿起杯子,晃了晃,笑着说:“我想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她往椅子的后半部分挪了挪,继续说道,“我曾经在一次会议上遇到过一个女人,她向我们讲述了她的青春期女儿的故事。她十分渴望和足球队里的一个男生在一起,然而他拒绝了她,因为他觉得她太丑了。两年后,她在大学里遇见了另一个男生,在她拿到法律学位之后,他们结婚了,并且生了三个孩子,在郊区过着幸福的生活。这个故事的意义何在?”
“因果关系。”
“完全正确。我们可以做最好的假设,可是无法决定人们如何看待我们,但是我们可以决定这些观点如何影响我们。”
我盯着桌子上的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伪君子,因为我在卢克有机会评判我之前就对他进行了评判。说着说着他就来了,他开始敲门,声音在我的房子里回荡。
“你比你想象的更能控制这一点。”里弗斯医生站了身,“不要忘了,你现在在假设自己必须放下你的人生故事,可你没有。无须说任何违心的话,你平日空闲的时候肯定看过很多书和电影,也听过很多音乐和语言。现在请他进来,随便聊一些你知道的就好。”
“但是如果我必须修正他倾斜的咖啡杯呢?或者他一咬脏指甲,我就开始反胃?这样一来,他就会知道我是个怪胎了。”
里弗斯医生给了我一个眼神,我感觉脸上挨了一巴掌。“我还以为咱们禁止这个词了呢?”
“我把它救活了。”
“好吧,我要杀了它。这次是永远。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真是个糟糕的建议。”
卢克第二次敲门的时候,里弗斯医生笑了起来。
“马上就来。”我将手当成扩音器,在大厅里咆哮着。
“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里弗斯医生看着她在冰箱门上的倒影问。她用尖尖的手指捏住鼻梁,轻弹几下鼻尖,然后把它折起来。“我讨厌自己的鼻子,它太大了,占据了脸上很大一部分面积,并且它是球状的,所以我希望自己有胆量把它整好。”
“什么?”我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她的鼻子很小巧可爱,就像个小按钮。“不,才不是。”我立即反驳道。
“啊哈。”她指着我,张着嘴巴,脸上一副“抓到你啦”的表情,“你不能总是主观地看自己,记住这点。相信我说的,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她走到我的面前,表现出极其谨慎的态度,然后把柔软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别忘了,我手机号码没变,随时打给我,好吗?”
我点点头,卢克再次敲门。我立在那里,眼神穿过桌子,看到了一个装有粉红牡丹的花瓶和看起来比平时长了一倍的大厅。
“你得开门了。”里弗斯医生边从后门离开边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