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眼躺着,整晚都在担心派对的事情,就像小区里藏匿着发狂的连环杀手让我难以入眠。
焦虑在我的胃里生根,牢固地坐在十二个小时之前吃掉的奶酪三明治上。从我的腰部到膝盖,一切都扭紧着。没来大姨妈,却承受着来大姨妈似的痛苦。
床垫硬得同砖一样,床单一直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导致我一度以为它们想勒死我。
六点半,我把沮丧的身子从床上拖下来,不再尝试去睡。我用毯子裹着肩膀,朝前门走去。有时候,看看这四面墙之外的世界是必要的罪恶。于我而言,这意味着我得在大厅里坐很久很久,通过一扇敞开的大门看着世界醒来。
早晨的气味闻起来像刚修剪过的青草和金银花,我裹在一个茧里,看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把天空染成粉红色,黄色和紫色。
当一辆橄榄绿的大众旅居车出现在克雷森特街时,时钟整好七点。它沿着路边缓缓行驶,在每栋房子前面短暂停留几秒钟。
我大脑里的相机又快又准。
只需看上一眼,这外来车辆的每个细节就能印入我的脑海,从车牌号到后轮拱罩上焦黄的铁锈,每一处细节都逃不掉。它在道路尽头掉头,回到路上,开始巡视我们这一边的房子。
开车的人有着浓密的棕色胡须和一头深色卷发,侧面的车窗上贴着贴纸,是纪念品一类的贴纸,形状像著名地标的那种,我认出了帝国大厦和迪士尼公主宫殿。
那个人看见我,停下车,摇下车窗。我赶紧缩了回来,准备关门。他满面笑容,此时有人喊道:“爸爸!”
是卢克。
他站在黄杨木树篱旁,露出身子,拦飞机似的挥舞着双臂,我咬着下嘴唇移开了视线。
旅居车停在了隔壁。
我不知道卢克有个父亲,这听起来很蠢。我的意思是,显然我知道卢克有父亲,我只是不知道他还在世。
他们在车道中间相遇后紧紧相拥着,是那种让我相信自己正在见证团聚的拥抱。我并非故意盯着看,可我的零接触守则正在渴望被关注,我努力地回想与人拥抱而不用担心染上疾病的感觉。
我想到了埃博拉病毒……因为忙于考虑传播学,我错过了这对父子分开的时刻,在我回过神来并移开目光前,卢克发现了凝视着他们的我。
“诺拉。”他打招呼,下巴抵着胸口,看起来十分羞怯。他的父亲期待地看着我,然后看了眼卢克,又看了看我。可卢克并没有给我们作介绍,而是疾步走回了屋里。他的父亲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跟着进了屋。
有意思。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的大脑像不停地掉进兔子窝般不得安宁,我好奇为何卢克不屑于介绍他的父亲。我把自己蜷缩在毯子里,没事儿人一样地坐在走廊上,仅存的手指甲为我的好奇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八点多,卢克从房子里走出来,手握着车钥匙,背着他学校的背包。我别过身,将目光锁定在一只正与花调情的帝王蝶上。
“嘿,邻居。”听到声音后我环顾四周,卢克正站在黄杨木旁对我微笑,与之前相比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鼓足勇气回笑着。
“嗨。”
“要不要载你去学校?”他摇着自己的钥匙。
“不用,但是谢谢你。”
“小意思。”其间短暂的停顿让我想要摆弄手指。“你收到我的邀约了吗?”他问。
“收到了。”我得付出极大的努力来阻止自己退缩,要不然,我会为了我的多虑哭着请求他取消派对。
“你会参加的,对吧?”他笑意盈盈,“你一定要来,因为你是我唯一知道名字的人。”他摘着黄杨木上的叶子,我摘着毯子上的线头。
“不是我不想来。”尴尬在我语气中弥漫开来。
“啊,你有其他的计划。”他得出结论地点头。
“不是,根本不是这样的。”这对他来说是个合理的假设,可我却提高音量如此回应。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安慰,我把下巴抬得更高了。
“只是……我的感冒还没好……”可这理由还不够,轻微的抽鼻子并不能阻止正常的青少年玩得开心,“而且我必须完成一项重要的法语作业……”
“我不觉得卡蒂诺还在教法文?”
当然,因为卡蒂诺是第三所把法语课换成中文课的学校,在我离开后的夏天换的。那会儿还举办了仪式,警察局长发表了关于多元化的演讲,让特纳副校长十分难堪。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有人拍了下来,还把照片贴在美俏上,这都流传了仿佛有半个世纪那么久了。
多么愚蠢的错误,怪我没想清楚。外面的空间在膨胀,大脑在乞求我结束对话然后溜回去关紧门。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拖着我的围裙带,迫使我去思考一切。它让我偷偷回去,无缝地融回日常生活中。它因为我想与人交谈,或者想要与人接触的想法而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此刻心中唯一想知道的是,人需要多了解另一个人才能称之为朋友?
“这是放学后课余的东西。”我最终回答道。
“啊,好吧,这样的话,Bonne chance(法语:正好)。”他会说法语?虽然生硬,笨重,还操着他浓重的美音,但我很确定这是法语。
“Parlez-vous Fran?ais?(法语,译为:你会说法语?)”
他眯着眼睛,清了清嗓子,哼出一声紧张的笑:“好尴尬啊。”
“哦,你不会说法语?”
“被你发现了。”他做着鬼脸,我咯咯地笑。接着,他做了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他跳过了黄杨木。
不,不要过来,请不要过来。
对,过来,请过来。
我的心里又开始纠结了。
他正走过来。
我把屁股往后挪了一点,这样就可以更往里且不用把他隔绝在外。不知为何,我感觉这样更安全。我坐直身子,突然希望自己穿着裤子而不是平角裤,因为我的腿丑死了。骨瘦如柴,没有血色,到处都是因为各种抓痕而留下的紫色的痂。在卢克走近之前,我扯过肩膀上的毯子,盖住不希望让他看到的身体部分。
“被你抓到啦,”他接着说,然后坐在门廊台阶上,“我不会讲法语,但是我去过那里,所以还是有点功底的,对不对?”
“你去过法国?”
“对啊,去过几次。你呢?”
没有,从未去过,一次也没有!
我讨厌他,不,我的意思是,我不讨厌他,但是嫉妒像一窝蛇一样在肚子里蠕动着。我对他做着假笑,脸颊生疼。
我不会撒谎,毕竟刚刚撒谎还让我出糗,但我也不能说没有。
于是我思考了一下后回答:“我要去那里读建筑学。”那是以前的计划,中学以来的计划。自从妈妈在圣诞节给我买塑料方块,而祖母帮我用它们建了一座城堡后,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当然,这都是生病之前的事了。
“哇,厉害。”他张大眼睛,身体后仰,仿佛我刚刚发明了时空旅行机。有那么短短的一秒钟,我感到无以言表的满足和心理健康。是整个身体上的,而不只是大脑或心理上的。但随后我就想到了法国远在天边,而我甚至无法走出自家的前门。
我咽下悲伤。“你呢?你毕业后想去做什么?”
“嗯,”他摸着下巴,望着他父亲的旅居车答道,“我还没想好,只要不涉及旅行。”
“真的吗?为什么?”也许这问题太私密了,可我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能自由旅行却不愿意。
他犹豫着。“我的母亲是位空乘,我们以前经常旅行,可能多年的上下飞机让我反而渴望有一些固定的东西。”
“你爸是做什么的?”
他又瞄了一眼旅居车,做了个鬼脸,我想知道他在陈旧的油漆和纪念贴纸之外看到了什么。他到底在回忆中看到了什么,才会在痛苦的沉思中皱起了眉头?
“他不断地消失……”卢克喃喃道。听见自己的声音,对于自己的坦白,以及回应中泄露出来的讯息,他惶恐了。而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希望自己没有说过这些话。
“卢克?”他父亲在前门喊,“你妈说你不是要去哪儿吗?”
“对哦!”卢克跳起来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终于有逃避我后续发问的借口了。“我得去学校了,”他说着,已经冲回到卡车旁,“派对的事你会再考虑一下的,对吧?”
我点头。他看不见我,但不打紧。他现在唯一关注的事情就是逃离这里。如果他更了解我的话,他就会知道无论他跑得多远、多快,说了就是说了。我的大脑想了解更多,宛如身体需要血液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