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主持人跟他一起出来,两人在角落里争持了一番,一半的钱就落入了主持人的口袋。
从争执中可以听出,年轻人说着虽不流利,却很纯粹的上海话,一般的洋人没有十年八年,绝学不到这个样子。
主持人拿了钱,转身又从侧门进去,年轻人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拍拍肩上的那只怪鸟,也走出了胡同,拐到凯旋门的正门。
一群黄包车夫围了上来,‘hello、sir’怪腔怪调的洋话从他们口中吐出来,都想招揽这位洋顾客。
年轻人顿了一下,又摸摸口袋里的钱,开始打量这群黄包车夫,想要找一看起来安全点的人,坐他的车。
“先生,坐我的车吧,我跑的很快!”一个有些胆怯的声音从人群后传了过来。
是一个只有十二三岁黑瘦的孩子,拼命想要挤到年轻人跟前,其他的车夫有意无意的挡住他的去路。
年轻人推开挡在跟前的两个车夫,看了一眼圈外的那个孩子,迟疑地说:“是你?”
那孩子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头的那只怪鸟,也高兴的说:“是你啊!”
年轻人仿佛一下子轻松了:“好,我坐你的车。”
“好嘞,先生,保证又稳又快。”
孩子引着年轻人,走到最不显眼的角落里,那里停着一辆打理的干干净净的旧黄包车。
“先生您坐!”
孩子弯腰伸手,做了个引导的手势。
“我不坐,你带我找一个吃饭的地方。”
孩子有些失望,指一指凯旋门说:“凯旋门里就能吃饭。”
“这里面太贵了,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你带我找一个地方吧。”
“我知道了,你还是没有钱,是吧?不要紧,你上来坐吧,这次我不收你钱。”孩子说。
年轻人脸上露出了笑容,脸颊的伤疤扭曲起来,显得有些诡异。
他拍拍自己的口袋说:“不,我有钱,至少能让我们两个吃顿好饭。我不坐车,我也会给你车钱的。”
孩子挠挠脑袋,不明白什么意思,想:他可能刚学会中国话,说不清楚吧?
答应一声:“好嘞。”
两个人在路上并排着慢慢走着,孩子拉着空车也有些吃力,年轻人一只手搭在车扶手上,轻轻帮他拉车。
“这才不到一个月吧,你中国话说的这么好了?我可一句洋话都没学会。”孩子扭头看看年轻人,有些羡慕的说。
年轻人没有跟他讨论这个,而是摸摸他的头说:“你多大了,十二三岁吧?太小了,拉不了车。”
孩子突然涨红了脸,急切地说;“我十五岁了,拉得了车,坐过我的车的人都说又快又稳。”
他没有撒谎,他的确是十五岁,只是因为吃不饱饭,个子没长起来,看起来像个十二三的小孩子。
“哦。你十五了。”年轻人也猜想到,他是因为吃不饱饭,身体发育迟缓,才看起来十二三的样子。
“那天你们为什么要把饭送给我?你自己也经常吃不饱饭吧?”年轻人带着这疑问已经好久了。
大概一个月前,这个年轻人经过一年多的辗转跋涉,终于来到上海。
在这之前,他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神秘的东方城市。
在通古斯的一场灾难中,他死里逃生,从此以后,心中就多了一个念头,而且越来越强烈。
在抗拒、屈服,抗拒、屈服的心理挣扎中,出门、返回,出门、返回的行动折腾中过了几个月。
年轻人终于还是出发了,这一路,并不比他在通古斯的雪原中轻松。
不过,还好。
他安全抵达了。
到了上海,那个念头清晰起来,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在中国人看来,他们都是洋人,但是洋人也分不同的国度。
年轻人说着带着浓重口音的本国方言,中国人听不懂,洋人听不懂,甚至在上海的他本国人也很难听懂他的方言。
上海的街头,人来人往,但他又体会到了通古斯河边的孤寂。
来到上海的第二天晚上,饥饿让他丧失了尊严,他学着街边的乞丐,蹲在路边,喃喃的乞求着,希望能有人给他一点施舍。
偶尔有人施舍一点钱或食物给旁边的乞丐,却一直没人理他。
他想不明白。
其实道理很简单。
在当时中国人的印象里,洋人都是有钱人,绝不会去当乞丐,蹲在街头的也不例外,而且谁也听不懂他在嘀咕些什么。
饥饿感越来越强,年轻人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突然,脑子里‘崩’的一声,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事,这些事跟他以往的经验无关,就像是有人强加在他的脑子里的。
他马上就想到该怎么去赚钱了。
他摇摇晃晃想站起来,但是孱弱的身体并没有像大脑那样有力,本来蹲着的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一个饭团递到他的手上,他顾不得其它,抓起来就塞进嘴里,几口吞下了肚。
等他抬头的时候,给他饭的人已经走远。
现在,他的脑子、眼神都无比清晰,两个一边说笑,一边走远的身影,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里。
……
孩子听了年轻人的问话,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开始只是想看你肩膀上的那只大鸟,后来,我看到你很饿,就把饭给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很饿?”
“我经常挨饿,知道饿的滋味,也知道饿极了的样子。”
“嗯。”年轻人又摸了摸他的头,这是个善良的孩子。
“和你一起的那个孩子是谁?”
“他叫阿笙,是个卖水果的,我们是好朋友。”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阿荣,我姓姜。”
“姜荣……”年轻人点点头,轻轻说了一遍。
“先生,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不过,洋人的名字都很怪,我怕你跟我说了,我也记不住。”
阿荣已经对年轻人很有好感了。
年轻人瞅瞅肩头的怪鸟儿,摸了一下它的大嘴巴,缓缓地说:“你叫我北极鹰吧。”
“北极鹰啊,好威风的名字啊!这个好记,我忘不了!”孩子感叹道,完全没把这个名字跟那只怪鸟联系起来。
阿荣带着北极鹰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
北极鹰给了阿荣一块银元,阿荣又还给他,说:“北极鹰先生,你根本没坐车,我怎么能收你的车钱呢?一个银元我也找不开。”
北极鹰又把银元放在阿荣的手里,“这是我送给你,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阿荣想了想,把银元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