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豆过期了。袁娅觉得应该立即买一包回来。其实她并没有那么迫切要喝咖啡,只是想买。这两年来,她总是能轻易发现家里有需要购买的东西。
打开电脑,进入淘宝,去了几家皇冠级别较高的咖啡店,前前后后看了半小时,最后她还是决定去一趟星巴克。快递太慢了,而我今天就想喝。她想着,抱起睡梦中的宝宝,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她的口味一直在变。最开始喝速溶咖啡,后来买了一个伊莱克斯的滴漏壶,像模像样地煮了一段时间劣质咖啡粉,越喝越烦,干脆一狠心,上淘宝用账单分期的方式买了一个德龙的意式蒸汽咖啡机。这个咖啡机是金属材质的,奶白色,复古造型,看上去非常酷。袁娅用它自带的蒸汽嘴玩起了拉花。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对咖啡豆的要求提高了不少。咖啡豆一定要新鲜,现磨,这样才能喝出咖啡的香味。不过毕竟麻烦,喝杯咖啡要搞半小时,袁娅又开始用那种从宜家买回来的最简易的法压壶。咖啡粉一倒,开水一冲,小帽子往下一压,咖啡就有了,居然也不难喝。再后来,她迷上一部日剧,被剧中女主人公优雅而清新的手冲咖啡所吸引,旋即又团购了一套日式手冲壶。然而,就在她将烧得滚烫的手冲壶细细长长的壶嘴对准白瓷过滤器里的咖啡粉时,一种难以抑制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管,使她不得不丢下心爱的水壶跑向卫生间的马桶。她怀孕了。
接着就是长达一年之久的孕期和哺乳期。虽然没有哪条科学依据告诉她这段时间里不能喝咖啡,但为了孩子,她不仅放弃了咖啡,也放弃了中南海点五香烟、牛栏山二锅头以及可口可乐。并且,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三个月,她连工作也放弃了。一方面她实在不放心把刚满一百天、还未断奶的宝宝丢给保姆(虐待婴儿的保姆新闻中报道多次),另一方面,丈夫许诺她每个月给她发八千块的“工资”。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辞职了。也许当全职太太就是自己的宿命。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她开始有些后悔了。不,她并不后悔辞职,而是后悔生孩子。带孩子占据了她生活中绝大多数时间,做饭,喂饭,带出去玩,哄睡觉,几乎没有一刻停下来的。最关键的是,她没有了社交——除了结识小区里那些毫无相同趣味的妈妈们,她几乎没有时间和理由去见朋友。总不能去哪儿都带着宝宝吧。
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丈夫答应的“工资”会准时到账。这方面她倒想得比较开,从不觉得自己应该像那些女权主义者倡导的,女人应该独立,应该有自己的事业。骨子里她很传统,并不觉得做家庭主妇有什么不对劲,偶尔还会感到满足——能把家庭收拾好当然也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只是常常会感到空虚。一空虚就会烦躁,就会怀疑为什么要生孩子,以至于把自己的下半生都搭进去了。对抗空虚的唯一办法就是购物。网购。一页页地翻阅,放进购物车,下单,支付,查看物流,等快递,收快递,拆包裹,使用,继续购物。如此循环,乐此不疲。她非常享受签收快递拆解包裹的过程,这让她体会到了儿时每到生日拆礼物的愉悦感。有一天,她整整收到了八个包裹,剪刀几乎没离手,简直太过瘾了。
不过自从上星期,她被一个淘宝商家骚扰之后,网购的兴趣下降了不少。因为买了一个不太好用的锅刷子,她人生第一次给商家打了中评。其实就十几块钱,她完全可以像以往一样不计较地给个好评,但恰好那天她和丈夫吵了一架,心情不太好,于是随手打了分。那商家不断发消息来质问,后来甚至发展到咒骂、侮辱、恐吓。她只好把对方屏蔽了。
星巴克离得并不近,她得开车去。将宝宝安置在后排的儿童椅上,她发动了汽车。这是一辆进口品牌的SUV,是丈夫淘汰下来的(他换了辆更商务的轿车),座位较高,她开起来有点紧张。其实她三个月前刚考取了驾照,因为害怕,断断续续上车也就十来次,仍没有渡过磨合期。反倒是宝宝,一直心安理得地睡着。
十五分钟后,袁娅有惊无险地到达了星巴克。路边停车费了她不少劲,左右调整了半天,还是有三分之一车身暴露在了停车线的外面。
我很快就回来。她想。
拉开后排车门的瞬间,她临时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将睡得正熟的宝宝留在车内。就五分钟,应该没事,她对自己说,我给车窗留一条缝。离开汽车的时候,她确认了几遍自己锁好了车门,并且周围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八月。烈日灼心。
袁娅飞快地跑进星巴克。里面冷得像另一个世界。人不多。她直奔咖啡豆售卖区域,开始挑选。一个穿工作服的店员走了过来。
“女士,需要什么?”
“咖啡豆。”
“您看这边,这是哥伦比亚的,这是肯尼亚的。您平时喜欢喝什么口味的?”
“有什么区别?”
“产地不同。另外烘焙程度不同口感也不一样。我们店里平时用的是这种,口味比较大众化。”
“这个呢?”
袁娅指着包装袋上有老虎的咖啡豆说。
“这种产自苏门答腊。味道会比较浓郁一点。”
“就它吧。”
“需要帮您磨吗?”
“谢谢,不需要。”
付钱的时候,袁娅顺手拿了一根插在柜台旁的盒子里的水果棒棒糖。宝宝虽然只有一岁半,已经会吃糖了。
推开星巴克的大门,当热浪扑面而来的时候,袁娅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远远看着自己的车在阳光下,就像看见一只正在迅速萎缩的鼻涕虫,在光线下晶莹剔透。她几乎用冲刺的姿势跑向汽车,用遥控钥匙解锁,内心极为恐惧地拉开后排车门。
宝宝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歪着脑袋呼呼睡着。
吓死我了。她一个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试图让扑扑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下次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就在她放下手刹,打满方向盘,缓缓启动,刚准备冲起来,耳边适时响起一阵咚咚声!
她猛踩刹车,胸口撞在方向盘上,很疼。
一只粗糙不堪的手正用指关节用力敲打左侧玻璃。
她按下控制键,车窗匀速降下,一个脑袋出现在窗框内,略显猥琐的男人脸几乎探了进来。
“六块。”他说。
“什么六块?”
“停车费。”
“停车费?”袁娅半低头朝窗外四处看了看,“哪里写了要收费?”
“前面,”男人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那边有块牌子。”
袁娅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见。
“谁允许你在这里收费的?”
“瞧您说的,当然是政府了。”男人边说边朝汽车后排看去,“真可爱。”
袁娅急忙回过头,宝宝依然没醒,但换了个看上去不太舒服的姿势。
“多少钱一小时?”
“第一小时十二,第二小时十五。”
“这么贵?”
“这我也没办法,政府规定的。”
“可我前后不到五分钟。”
“超过一分钟按半小时算,超过半小时按一小时算。”
“太坑人了。”
“姐,这才多少钱呐,您喝杯咖啡好几十块,几块钱停车费付不起?”
“脸退后一点。”
“啊?”
袁娅毫不留情地将车窗升了上去,差点夹到男人的脸。她真的气坏了。钱是小事,但她受不了被一个停车收费员挤兑。
男人堵在了她的车前,两只手掌撑在引擎盖上,嘴里说着什么。这辆车的隔音效果很好,但从对方的口型和表情看,肯定骂了脏话。
袁娅使劲按了几下喇叭。
男人毫不在意,嘴里继续骂骂咧咧。
袁娅轻抬了一下刹车,又赶忙踩下去。汽车朝前剧烈地顿了一顿。她想吓唬一下对方。
男人显然被这一举动激怒了,开始用力拍打引擎盖,然后指着袁娅让她下车。她长按喇叭以示对抗。巨大的声音响彻整条街道。有路过的电瓶车停下来看热闹,对着她指指点点。空调还没来得及打开,车内闷热无比。身后传来了宝宝的哭声。被吵醒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男人对她伸出了中指,并伸出长长的舌头,做了一个非常猥亵的动作。终于,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尖叫起来。
她胜利了。现场所有的声音都被她震碎了。宝宝停止了哭泣,看热闹的路人逃命般离去,车前的男人目瞪口呆,机械地朝旁边挪了几步,空出了位置。袁娅找准时机,将放在刹车板上的右脚迅速转移到油门上,狠狠一脚,车像被人意外踢了一脚屁股的老猫“嗖”地弹了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车尾似乎带到了什么东西。但她甚至无暇去看一眼侧视镜就冲上了马路。她人生第一次把车速开到了六十码,心里又害怕又惊慌,仿佛突然想起家里的煤气灶上还炖着一锅快烧干的海带排骨汤。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第三个街口被红灯给拦了下来。在冲过黄灯那一刻她犹豫了,下意识地刹住了车,刹车片与金属车毂激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车身有一半越过了安全线。
随着东西方向的车辆开始在眼前流动起来,袁娅的意识逐渐恍惚。
三个月前,她坐在一辆自动挡的现代伊兰特上,左右打方向盘,练习倒车入库。这是科目二考试的内容。在她的旁边,一个三十几岁的驾驶教练一边冷不丁踩刹车,一边粗鲁地喊着命令。
“往左打死,好,回轮,回轮,嘿,叫你回轮呢,脑子里在想什么?”
又是一脚刹车。这是一辆改装过的教练车,副驾驶的下面也有刹车踏板,方便教练员控制,以免发生意外。
“绝对不行!”一次,她让教练员下车休息,自己独自练习,被对方一口回绝,“以前出过一次事故,一名学员趁教练员上厕所,自己偷偷练,结果你猜怎么着,一口气连撞三辆车,车门都被撞扁了,当时幸好没人,否则非被干死不可,所以从那次开始,公司规定,就算再不舒服,再累,教练员也得在车上待着。”
教练员说完,象征性地揉了揉自己的大腿外侧。他一天得在车上待八个小时,半边屁股都是麻的。
“打死,对,来。”
这一次教练直接伸过手来,握住了她扶方向盘的手。她感到有些屈辱,但又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对方摆弄。
她自始至终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学开车。生完孩子之后,她就讨厌主动学习任何事物。但丈夫瞒着她偷偷给报了名,让她非学不可。
“你不能总指望我给你当司机。再说,孩子大点了,你可以开车带他出去玩。”
另一个原因是,学开车这段时间她不用看孩子。她太想有点一个人的时间了。丈夫的姐姐来住了一段时间,充当了一个月的保姆,给了三千块钱。
一阵催促的喇叭声把她拉回到现实中。
红灯已换成了绿灯。透过后视镜,袁娅发现后面也排起了长龙。左前方45度角,一名交警一脸狐疑地正朝这边走过来。她连忙启动。
进入小区地库时,安装在车窗内侧的蓝牙感应器失效了,一个保安走过来帮她试了试,自动护栏才抬了起来。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下车时宝宝仍在睡梦中,就像从未醒过一般。
回到家,稍作安顿,她就开始煮咖啡。但水烧到一半时,她突然感觉很累,精神极度疲乏,眼皮都抬不起来。她关掉煤气灶,来到卧室,侧卧在宝宝身边。不到半分钟她就睡着了。
没有做梦。
她自然而然地醒过来。屋内黑得很安静。体能终于恢复了,甚至能感觉全身的毛孔在轻微地呼吸。舒服死了。她想。不过很快她又警觉起来,心脏怦怦直跳。
宝宝呢?!
她充满担心地伸出手朝旁边摸了摸,果然不在。她翻身下床,急匆匆地朝卧室门走去,结果不小心膝盖撞在了床沿上。
操!她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与此同时又对自己感到吃惊。这是她近十年来第一次说脏话。她揉了揉膝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转动把手。
客厅里灯火通明,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鲜亮而嘈杂得有些失真。袁娅从暗处来到明处,从静走入闹,她竟有些发自生理的感动,眼眶潮湿。
接着,她看到了丈夫王闯。
王闯瘫陷在真皮沙发里,白衬衣的领扣解开着,西服丢在一旁,浑身散发着酒味。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音乐选秀节目的总决赛,傻子都能听出导师唱走音了。
“宝宝呢?”她问。
王闯背对着她,没听见。
“宝宝呢!?”这次她几乎是用吼了。
王闯急忙用遥控关小了音量,把头扭转过来。
“你醒啦?”
“我问你,宝宝呢?”
“你这是怎么了?”王闯一脸不解地站起来,张开双臂,喷着酒气,朝袁娅走过来。
“站住!”袁娅见王闯不动了,顿时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问宝宝在哪里!傻逼!说!你他妈的快说!”
王闯嘴巴张得老大,手臂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只见他右手伸出一根手指,朝沙发的角落里指了指。袁娅立即绕到沙发前,看见宝宝正安详地睡在沙发窝里,萌态十足。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委屈地蹲在宝宝旁边,轻抚他的小脸。
“瞧这闹的,宝宝差点被你吵醒。好了好了,我去洗澡了,今天陪客户把我喝惨了。”王闯走到一半,回转身,“对了,这个月钱已经打你账上了。”
后来,一直到深夜,她也毫无困意。本想继续煮下午没煮完的咖啡,但想想还是算了。中途她泡了一包韩式辣白菜方便面,吃了一半,实在没胃口,放弃了。
微信朋友圈很热闹。
大家都在转一段视频。在野生动物园猛兽区,一个年轻女人擅自下车,结果被老虎咬住了后颈,往监视器外拖。另一个年纪更大一点的女人试图施救,却反而转移了老虎的注意力,不幸成了替换的猎物。事后证实,年纪大的女人被咬死了。
为了让观众看清楚,视频循环播放了好几次,还有局部放大后的慢动作。袁娅觉得有些恶心,赶紧关掉了视频。她平时几乎不发朋友圈,总觉得表演痕迹太重,但偶尔发一张宝宝的照片上去,又不停地盯着刷新渴望看到他人的点赞和评论。
接着,她又看了几集日剧,讲两个搞笑艺人在东京摸爬滚打的励志故事。意外的是,她看进去了,并被剧中的小人物感动得稀里哗啦。她戴着耳机,嘴里吮吸着那根原本属于宝宝的棒棒糖,完全没有听到屋外响起的敲门声。
两个哈欠连天的警察正站在门外,准备逮捕一位倒车致人死亡后逃逸现场的女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