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古树生苔,烂叶堆腐,和上雨水,稍不小心便滑雪溜冰般拉出个一字马。
距离上次寻到六具尸身又过去小半个时辰,除了林秀再查探到两处凶手的落脚点,他们一行人似乎丢失了一路追随的线索。
青山傍绿水,绿水依青山。哗啦啦的流水声音吸引众人望去。
走近一处斜坡,林秀等人朝坡底看去,是滚滚浪涛,这才恍然,原来他们已经到了长江边上。
楚浣的肚子咕噜吵着,他是锦衣玉食的楚家少爷,不是专门为民除害的衙门捕快,兴致过去后,他就觉得烦了。
不过,楚浣也挺有骨气,自家二姐楚芸在家族里十指不沾阳春水,下地不走三里路,这一次竟跟着他们横穿密林。她都没诉苦,没说放弃,楚浣自然不服输,强撑着。
“停,停下!”林秀沉声喊道。
楚浣三人一怔,林秀发现了第八具尸体?还是说,他发现了那个杀人凶手?
飞刀入手,他们没看清林秀的手腕如何动弹,他的刀已然脱手飞出。
“中!”林秀孩子般笑着,“不用紧张,是只野兔。”
“野兔?”楚浣恼怒道:“你差点吓得我尿裤子,你现在跟我说是只野兔?”
林秀瞟他一眼,淡淡说道:“你要觉得野兔不好,一会儿我烤了它,你可以选择不吃嘛。”
“咦,用来吃的?”楚浣傻愣愣地问道。
捡回野兔,林秀看着山坡下的长江涛花,道:“先下去吧,去岸边喝点水,顺便拾点干柴。”
葛邈抻了抻腰腿,道:“唉,我这老胳膊老腿可真经不起折腾了,听林小子的,先吃午饭。”
“那好,你们慢慢下来,我先去江边刮洗野兔的内脏。”言罢,林秀拎着野兔的耳朵使出轻功鹰踏跳下山坡。
楚浣眨巴眨巴眼睛,这地方距离山坡下的平地至少八十步,林秀居然蹬蹬腿脚很轻松地就下去了?
……
坐在江边聆听涛浪声和山林声,几人紧绷的神经难得平缓下来。
一只两三斤的野兔显然不够四个人分——这还是在楚芸胃口小,只吃一只兔腿的情况下。
胃口最大的当然是林秀,在柴山上他就是大胃王,亲手教导他功夫的老家伙经常偷吃他的酱牛肉,最初几年林秀打不过他,只好忍气吞声;直到林秀出师前半年,林秀再跟他对招几乎不落下风,有两次甚至出奇制胜以弱克强,守住了他的牛肉。
野兔入腹,石台上的柴火还没燃尽,林秀四人围在柴火旁烘干衣物。
正烤着火,楚浣打了个哈欠,困意上涌,盯着火花,他突然说道:“哎!我们饿了得生火烤肉,衣裳湿了得生火烘干衣裳,你们说那个凶手……他是不是也得生火做这些事情啊?”
三人眼前一亮,楚浣说的很有道理。人要想活着,食物,水源,火种,缺一不可。
他们一路轻装走来都是精疲力竭,前胸贴后背,那凶手将这么多僧人的尸首从蔷薇寺运出,没道理不会累。
这样一想,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往山林上空转移。
“快看!”没过多久,楚芸指着一处浓烟,“离我们不远!”
“一定是他!除了我们,没人会没事往山林里钻!”楚浣很激动,刚才趁着林秀烤野兔的间隙,他脱下靴子小心地看了看脚底,他的脚心起了三四个水泡……
他受够了。
“终于找到了吗?”看着那缕冉冉上升的黄烟,林秀的心情也舒畅不少,尽快解决了这件事情,他也好让葛邈给自己炼制些药丸治伤。
一个武者,储存劲气和真气的地方废了,他也成了废人。
虽说林秀伤的只是檀中穴,他蕴藏劲气的下丹田毫发无损,他仍然是二品巅峰强者。
但是,吃过精米人从不会再刻意煮一锅糟糠满足口腹之欲,登上过一品的武者从不愿意退回二品境界做那弱者。
林秀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天才,如果某一天某个人告诉他,他再也无法企及武学巅峰,他的修为顶峰只会是二品巅峰,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他也受够了。
摸索着来到升起浓烟的林间空地,林秀四人分别躲在两棵低矮的灌木后方,前方空地中,一个蒙着面容的人在大口呼气,想要吹燃湿漉的枯草,以便将上边的干木枝引燃。
这人竟是个女人。
她用一块红色丝巾遮住面容,仅露出两颗明珠般的眼睛。
也许是嫌围着丝巾不太方便呼气,她的手轻轻在左耳后一挠,那块丝巾终于不受约束,贴着女人娟秀的面庞滑落,停在另一边的侧脸前。
女人大约三十岁,她一生中最美的年华即将逝去,而此时,她芳华不减分毫,娇媚更胜少女,一对玉珠上睫毛比一般女子偏长两分,弯弯翘翘,眉目一睁一闭间似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好美。”楚浣咽了口唾沫。
他的声音极小,好像是只蚊子在稍远处嗡鸣,不细心去听,很难听见。
但是,呼气生火的女人第一时间停下动作,手爪忽地在地上抓起一颗石子,掷水漂般将石子横向掷出。
石子的目标自然是楚三少爷,楚浣。
林秀反应极快,在女人动手摸石子的刹那他就扑向了楚浣。
“咻!”
石子擦着楚浣的头皮飞过,他清楚地感觉到那处皮肤火辣辣的疼。
差一点擦破皮了。
林秀这时候才注意到女人的一双手。
她重新戴上了丝巾,但她的侧颜已让常进花街柳巷、胃口刁钻的楚浣惊为天人,相信另外半张脸,也是天上的仙女才能拥有。
可她的一双手实在让人……难以入目。
女人的手很小,而就是这一双小手,它的背面尽是铁条烙出的疤痕,甚至,它为数不多的能称为皮肤的地方,已是枯黄的鹤皮。
林秀还注意到女人的手心。
在她掷出石子的瞬间,她手心里宽厚的老茧赫然露在表面。
也就是这样一双手,才最擅长做杀人的事情。
武者的武功非一朝一夕能成,唯有日复一日勤学苦练,甚至是拼命地练,方能在与他人交手时熟练地出招,藏招,留招。
而这样,也就多出一线生机。
江湖中传闻少林室有一种醍醐灌顶术,说的是上一代的得道高僧圆寂之前,会使用这种秘术将一身修为传给寺内心性醇厚且有天资的年轻弟子,千余年过去,故而才有“少林武功甲天下”一说。
林秀注意到了不少细节,女人却是愣了愣神,道:“咦?居然躲过了。”
正说着,她那双难以入目的手又接连掷出三颗连泥带水的石子。
“噗!”
第一颗石子打偏了,狠狠地嵌入树干。
“噗!”
第二颗石子被楚芸躲开,陷入堆满腐叶的地面。
“叮!”
第三颗石子几乎命中,却被一个少年用飞刀挡住。
刀子完好无损,石子炸裂四散。
“朝廷的人?”女人身子突兀地一抖,其中有激动、恐惧、愤恨……
“江湖人。”从刚才那一击,林秀试出了女人的底细,所以他说出这话时不卑不亢,不徐不慢。
“江湖人?”女人冷笑道:“江湖人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只有朝廷的走狗才会紧咬着人不放。”
楚浣从地上爬起来,暴跳如雷道:“我们怎么就是管闲事了?小爷我行侠仗义,为蔷薇寺的僧人讨一个公道不行啊?”
女人挑着两行黛眉,静静地注视楚浣,好笑道:“行侠仗义?又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楚浣怒不可揭,但迫于自身实力不济,他只好拉扯着林秀的袖子,小声问道:“林秀,对付这个女人,你有几分胜算?”
“至少八分。”
“嘿嘿,要的就是你这个回答。”楚浣咧嘴笑开了花儿,有林秀在身旁他还怕什么?
润了润嗓子,楚浣上前一步,对女人说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蔷薇寺众僧人在江陵城颇有口碑,你夜闯古寺杀人,自然是犯了众怒。我楚浣一个人或许打不过你,可江湖上千千万万的武者,他们当中总有一个人能将你制服。”
“呵,说你一声“伪君子”果然不差,三两句话就扯上江湖道义。”女人的话语中充满不屑,她慢慢的站起身,枯瘦得如同干柴的身子显露在四人眼前。
楚浣愕然,“她这么瘦,怎么能扛着七八个僧人逃这么远?”
“不对,她可没逃。”
楚浣看向林秀,只见后者谨慎地盯着女人,准确的说,他正盯着女人的那双手。
“你们先退。”
这是林秀仔细考虑后,对同行三人说的话。他有实力也有信心能够击败蒙面女人,但女人的暗器手法,还有她随身携带的毒让林秀不得不留个心眼。
“啊?你让我们……退?”
林秀点点头,杀人很简单,人被杀也很简单。若是远逊色于他的对手,他只需一刀即可结束纷争,但对手的实力如果和他相差不大,他就得考虑得更加周全。
譬如,敌人是否会挟持他的朋友借此要挟他。
楚浣还想等待林秀的回答,楚芸和葛邈已经小心地朝身后的远处走去。
在寺庙内他们就知晓了凶徒的强大,一路追来,他们对于凶徒实力的认知更上一层楼。
此刻终于碰面了,他们蓦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实力不济者多管闲事,等同于找死。
楚浣垂头丧气地跟在楚芸身后,现在的局面下,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林秀。
“八分胜算,林秀不会是在吹牛吧?”停在距离林秀大约一百步的地方,楚浣望着他的背影,愁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