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飞走到另一边供桌前,点燃一炷香,拜了三拜,恭敬地插上香。
叶清扬走过去,那张供桌上只有四个牌位,“显祖考张龙太府君之位“、“显外祖考邓愈太府君之位”、“显考张麟府君之位“、“显妣邓氏玉竹老孺人之位”。
叶清扬仔细又看了名字才迟疑地问道:“凤翔侯张龙是你祖父?卫国公邓愈是你外祖父?”
张云飞点点头,依然是面无表情,叶清扬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邓愈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将军,明朝开国名将。传说他身材魁梧,聪慧好学,熟读兵书,勇武过人,小小年纪便怀有平定天下的志向。
十六岁便领兵与元军作战,每次作战都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勇猛过人。十九岁时便为广兴翼元帅,从二十三岁起先后屡次升官,历任佥行枢密院事、江西行省参知政事、江西行省右丞、湖广行省平章、右御史大夫、太子右谕德。
邓愈为人简重慎密,智勇兼备,严于治军,善抚降者,功著一时。三十三岁时晋封荣禄大夫、右柱国,封卫国公,年仅四十岁便英年早逝,追封宁河王,谥号武顺。
而张龙也是开国名将,历任花枪所千户,威武卫指挥佥事,凤翔卫指挥,佥大都督府事,后封凤翔侯,禄二千石,世指挥使。其后又加禄五百石,予铁券三十年。
难怪当日袁珙说张云飞出身显赫,将星转世,没想到竟是两大名将的后人,一时间对张云飞的崇拜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张云飞终于敞开心扉,向他们讲述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1357年,年仅二十岁的邓愈被朱元璋提升为枢密院院判,同年七月,邓愈为征南将军,胡大海为副将,占领江南重镇徽州。
湖南“苗帅”杨完者率兵十万来进攻徽州。当时徽州城郭残破,而且胡大海率领部队攻婺源还没有回来,邓愈身边只有少数士兵,情况危急。
于是邓愈激励士兵,明立赏罚,大开徽州城西门,布下疑兵计。苗军见状,不敢入城。
胡大海得到消息后,昼夜兼程赶回,与邓愈里应外合,协力拼杀,苗军大败而逃。
杨完者逃亡路上伤重而死,他的家眷及部将被俘。邓愈对杨完者十六岁的女儿杨简儿一见倾心,奈何双方身份敌对,只能仰天长叹。
邓愈家将赵四海,与邓愈从小一起长大,深知邓愈心思,遂冒充山匪将杨简儿劫走,藏身在农庄。
邓愈便顺水推舟,常常去探望她,不久,杨简儿便怀孕了。
邓愈又先后攻占了婺源、休宁、严州、建德,本想等战事平息,便向朱元璋请求,迎娶杨简儿。
没想到杨简儿生产时遭遇难产,血崩而死,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邓愈伤心不已,因杨简儿喜欢竹子,便给女儿取名邓玉竹,名字中既有自己名字的谐音,又有竹字。
邓愈因为战争时常居无定所,便将女儿交由赵四海夫妇抚养。赵四海因为在战争中伤了腿,他的妻子曾氏是江湖卖艺女子,从小练功伤了身体无法怀孕,将邓玉竹视作亲生女儿。
邓愈转战皖、浙、赣等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敌军望风而降。所到之处,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各地民众争持酒肉慰劳。二十五岁时便升任江南行省参政,率兵镇守洪都。
此时他也重新娶妻生子,但他对邓玉竹仍然非常疼爱,并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反而为邓玉竹找夫子传授功课。小小的邓玉竹展现了过人的天赋,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六七岁便熟读《史记》、《战国策》,八岁便能同父亲就兵书进行讨论。连夫子都暗叹道:“为何玉竹不是男儿身,否则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1368年,朱元璋于应天称帝,国号大明,年号洪武,加封邓愈为太子右谕德。邓愈将女儿送往应天,在京郊置一别院,房前屋后种满翠竹,取名竹园。十岁的邓玉竹便一直在这里生活,赵四海夫妻也一直在这里照顾她。
同年,徐达,常遇春率领军队进攻山东,邓愈作为偏师进行配合,从湖北出发进攻河南。
邓愈见女儿如今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越发出落得楚楚动人,担心一去数年耽误了女儿终身大事,临走时将女儿托付给好友张龙夫妻代为教养。
张夫人大家闺秀出身,膝下仅有一子张麟,与邓玉竹年纪相仿,见邓玉竹温柔得体,冰雪聪明,非常喜爱,让两个孩子在一起读书,习字,作画,弹琴。
1370年底,邓愈班师还京,因功赐宅第于南京洪武正街,赐虹县城南良田500顷,佃户73家,守坟户150户,仪仗户19家;官职授为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爵位封为卫国公,参与军国大事。每年的俸禄三千石,并授与子孙世袭的凭证。
此时邓玉竹与张麟一起读书,两人朝夕相处,暗生情愫。两家便商量,待邓玉竹年满十六岁,便结为儿女亲家。
等到邓玉竹十五岁,张麟已经年满十八岁时,朱元璋为拉拢朝臣,决定与朝臣结为儿女亲家。把冯胜、蓝玉、徐达的女儿嫁给皇子,把公主下嫁给李善长、傅友德、胡海、张龙等人的儿子。
张龙虽是一介武夫,军事上也不如徐达、常遇春、邓愈等人杰出,但却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
他随朱元璋南征北战,了解朱元璋的性格,也看出了朱元璋的野心,要将政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拉拢朝臣是第一步,分化朝臣是第二步,夺回朝臣的权利是第三步。而自己若是与邓愈联姻,势必为两家今后的命运埋下祸根。
于是朱元璋下旨赐婚时,张龙欣然领旨谢恩。他明白自己儿子张麟成为驸马的那天起,也预示着自己政治生涯的结束。外戚势大历来是上位者的大忌。张龙便开始和众臣保持距离,深居简出,平日上朝时也是秉持多听少说的原则。
张麟得知自己二十岁及冠就要与八公主福清成婚,坚决不允,还偷偷筹谋带邓玉竹私奔。未及实施,事情便败露,张龙命人将他绑着锁在屋里,张母又以死相逼,张麟只好无奈答应,另一边又常常偷偷去见邓玉竹。
邓玉竹等到十八岁仍然不见张麟来娶自己,却从赵四海口中得知张麟已经迎娶公主成为驸马都尉,顿时心灰意冷,打算去襄阳投奔自己父亲。
张麟得知后苦苦挽留。张麟自成亲以来,一步也不曾踏进公主房间,一方面因为成为驸马便不能考取功名,不能担任实职,一生只能顶着驸马都尉的虚衔,做个米虫。另一方面,尚公主不能娶侧室,不能纳妾,他永远都给不了邓玉竹名份。
前途的无望和对邓玉竹思念、愧疚令他憔悴不堪。邓玉竹终究心疼他,与他抱头痛哭。
为排遣心中困苦,邓玉竹开始研读佛经,决定终身不嫁,长伴古佛青灯,却发现自己怀孕了。面对这个即将到来的生命,邓玉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十个月后,邓愈凯旋即将班师回朝,邓玉竹得知消息非常开心。不久,邓玉竹生了一个男孩,张麟给他起名张云飞,希望他可以按照自己意愿自由自在的生活,并将自己祖传的麒麟玉佩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邓玉竹一边坐月子,一边翘首盼望自己父亲回来,谁知明军在到达寿春时,邓愈却因病去世,年仅四十岁。
噩耗传来,赵四海痛哭不已,邓玉竹瞬间觉得天塌了,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很快病倒了。张龙和张麟四处找名医为她医治,仍然没有好转。
张云飞三岁时,邓玉竹药石无灵,病逝了。赵四海认为自己不该在邓玉竹月子里告诉她邓愈死讯,从而导致邓玉竹病重不治,自己有负邓愈所托,内疚与自责让他亲手割去了自己的舌头。
张麟不顾母亲反对,将张云飞带回府中,张母怕得罪福清公主使得朱元璋迁怒张家,不敢对张云飞过多关心。而福清公主因为生母身份不高,并不是飞扬跋扈的性子,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没有苛待张云飞,却也是不闻不问。
而张龙和张麟则认为男孩子应该从小独立,不应该依赖娘亲,这样的环境下养成了张云飞沉默寡言的性格。
而朝廷的氛围开始凝重,从1375年起到1383年之间,当年跟着朱元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的开国元勋们,从德庆侯廖永忠开始,永嘉侯朱亮祖、丞相胡惟庸、朱元璋侄子朱文正、曹国公李文忠先后自尽或是被杀,张龙更加谨言慎行。
张云飞六岁时,张龙给他请了文武师傅分别教授他文化和武艺。这年冬天,张母生病,福清公主亲自侍奉左右,尽心尽力,令张麟甚为感动。在张母的安排下,这对成婚七年的夫妻才得以圆房。
一年后,张云飞的弟弟张杰出世,张杰因为先天不足,未满两岁便夭折了,张母也跟着病逝。福清公主因为儿子之死非常伤心,长期的心情抑郁也令她病重,于次年离世。
张龙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痛失三位亲人,顿时苍老了许多,他多次以年老病重为由请求告老还乡,朱元璋多次挽留未果,便同意了。
1386年,张龙,张麟、张云飞祖孙三人先回了他们的老家濠州住了半年。张龙不愿自己孙子的聪明才智湮于平庸,他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不顾自己年迈的身体,带着张麟,张云飞父子四处游历。
先后去了泗州、滁州、婺州、严州、饶州、抚州、洪都、江州、房州、武昌、大理、鹤庆、贵州、商州、洮州、河州、通州、唐州、常州。足迹几乎遍布中国,最后在广西梧州定居。
1390年朱元璋诛杀韩国公李善长,并将二十二个公、侯削爵查办,牵连被杀的有三万余人。
1393年,以谋反罪诛杀凉国公蓝玉、开国公常升、会宁侯张温、东川侯胡海等两万余人。
1394年颍国公傅友德自杀,接着定远侯王弼被杀,宋国公冯胜被杀。
那么多功臣的先后惨死以及连坐及至灭族,令张龙看清了为君者的多疑与狠毒。
不久,张龙在广西梧州病逝,临死前他要张云飞发誓,张家后人有生之年不得入仕,经商也好,务农也罢,也好过兔死狗烹,连累全族。
听完之后,叶清扬心想:难怪张云飞之前对自己进入他的房间反应那么大,并对自己的目的抱有怀疑。他是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身世,驸马都尉有外室乃是欺君之罪,怪不得连长辈的牌位都要放在密室里,不能公然祭拜。
不禁唏嘘道:“原来是这样,难怪云飞你文武全才却始终不肯去考取功名。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历来功盖天下者,声名震主者皆不会有好下场。张老太爷看清了这一点,早早辞官归隐,激流勇退,实乃明智之举。”
张云飞注视着眼前的灵位道:“历代名将里,有几个有好下场?功高便会震主,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连古人都懂。要想在官场里存活,有谁能够独善其身?要找到自己的阵营,不得不与人同流合污,可这与我读书的理想相悖;若要出淤泥而不染,一枝独秀,必然会侵犯他人的利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来自各方的暗箭,防不胜防。所以我懂我祖父的意思,平平淡淡的一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秦九也在旁边道:“要我说,那狗皇帝朱元璋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那么多将士出生入死为他打下了江山,他坐稳了皇位就过河拆桥,翻脸无情。活该这次他的儿孙争皇位,连个武将也派不出来。咱们就不应该搀和,那朱允炆的死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朱元璋这么狠毒,朱棣也不是善茬,何苦趟这浑水?”
叶清扬道:“朱允炆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罪不至死。至于朱棣,我并不是想帮他,只是不忍心见那么多百姓长久地陷入战火,想尽快结束战争罢了。”
张云飞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日须赶回京城,时间长了,怕朱棣起疑。”三人于是从密室出来,分别睡下不提。
次日,叶清扬与朱允炆告别,嘱咐他们深居简出,以免泄露行藏,等风声过后就送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