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整个世界爆发了一场战争。
工业革命的磅礴伟力与资本主义的血腥本性,将全球转化成一座“掠夺”机械。上层与下层之间,以科技生产力和价值榨取欲具象成出了锁臂、钻枪、缚带、剖刀,然后殖民寄生、吸髓吮脂。西方称之为“征服与被征服”,东方称之为“压迫与被压迫”。
资本主义剥削关系的本质是一类自然兽性,进食与被进食。后代的学者们为了开解,把这个关系图景比作食物链。虎与兔,鹰与河,狮与鹿,人们用营造的物种性差异来掩盖对于答案的恐怖。
大家都是人猿总科人科人属人种,同类相食的事情,动摇了工业社会自诩“文明”的伦理根基。在二十世纪的战争中,寰球诸弱国面对列强的觉醒,不像是獐鹿挺犄搏杀狮虎,更像是病中的人一睁眼、见得其他的人拿了刀叉要来把他生吞活剥。
除了人口、原料、劳动力、倾销地等一系列物化的财富,“掠夺”也包含着对于隐秘、密藏的抢盗戮夺。
新福音教团最早期的苦修士们从北欧冰原一路北上,依据着《死海文书》的只言片语,在格陵兰的雪地上凿刻出复杂的沟壑,杀祭了两千口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民。铁镐砸开冰层,人血浇化冻土,劳耕的牛马陷身在自我掘成的大丘中,成为被献敬的牲礼。赤红的血流顺着沟渠融涂,在寂阔的白野上画出十重圆环,勾出一株神树。
十圆。三柱。二十二路径。这就是曾经被成为“诺斯替”群体的新福音教众所掌管的秘密,通往神国的道路,卡巴拉生命之树。
地面上的红光像是海潮般涌荡。在赤艳的血气与奇异的共振中,雪层逐渐融化、坍塌。啾嗡,鸣震来临,伴随着巨大的正六边形光阵,从冰层下升起,一座遗失的神国之城重现天日,云顶中一点白芒扩展成宽逾百里的炽灿圆环,燎发着五色的焰火。
——那里充满了答案。关于秘密的答案。
老城本部角落的阴影中,谷川扶着颈上的罗马领,单膝跪地,将手中的棕红教典展开。他的手掌抚过封面,一声异常清晰的心跳在虚空中响起,如同古神擂奏,他的掌心,教典之下的地面,正六边形的光阵生出铺开,翻漾起橙桔的汁浪。
使者行走于地上。父主高踞于天堂。
谷川轻缓地翕动嘴唇,吐出一列近似希伯来文的咒词。
教典无风自动,朝天冲出华光,然后撞合成团,像是一枚白耀的星核。透明的光浪如天国的城墙,从星核中垂展、铺延。啾嗡。尖锐的颤叫中,星核炸裂成一道十字光痕,天地大白,又复暗,光芒向着中心点聚集、扭卷,缩凝成一颗桔宝石般的圆晶。
天地变成了橙桔的光海。断禁现实的“壁障”已然生成,
单膝跪地的谷川,在光华中低下了头,双手叉握,举过了头顶。
“赞美吾主。”
新城新校区的教师宿舍楼,603室内。陈迎欢虚捏着无畏印,浑身僵硬、青炁尽散。
他面前悬着一柄黄褐的三寸袖剑。那点如寒星的刃尖,让他咽了咽口水,然后举起了双手,头微微往旁边偏。
“别动”。清叱传来,如泉过涧。
杀气像钢针扎向他的身体,一片一片鸡皮疙瘩冒起。他的背上腿上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动,恨不得一抖一跃,马上跳出这个房间。
“侯老师——”
陈迎欢颤颤巍巍地张开嘴,喊了一声。袖剑又往前递了一尺,随后停住。刃尖稳稳地悬在陈迎欢的嘴唇外半寸处。他哭丧着脸,把脖子往后缩了缩,眼睛想要闭上,却又舍不得。
——一地的水渍和木屑上,踩着一双温玉样泛釉光的赤脚,玲珑小巧,顺着透出青黛脉痕的足腕往上,是一对秀挺有力的长腿,小腿纤瘦、大腿婀腴,腿根两侧丰盈地外凸,然后就罩进了白色的浴巾。
那对多次和谷川交锋的圣遗物袖剑,其中一支正握在一只素瓷样的手掌上,掌背臂表,青红的筋脉隐透而出,仿佛淡雅的描纹花路。沿着手臂向上,另一手抓扯着浴巾,横挡在腻润的胸口,两道锁骨犹似深岫,一片柔彩宛如玉成。
持剑的女人,脑后挽着丸子髻,杏目高鼻,朱唇直眉,英气勃勃却也疑惑重重。有如古书卷中走下的绝世女将,瞪眼歪头,不娇不媚,透出一股真切的疑惑和纯丽的庄美。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瘦削清美的男孩,还在思考那声“侯老师”的称喊。
“我,是,高一一班,陈迎欢。”
陈迎欢最终还是趁着对方沉思的片刻,扭开了刃口,自报了家门。悬在面门上的袖剑,在迟疑一阵后,慢慢地撤下。陈迎欢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得救了,呜呼。
——从袖剑碎门而出、凌空杀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大大的不妙,那一线锐光牵引着周边的炁脉,往内坍碾,竟是把空间封绝、凝杀意为线。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最简明的距离原理,成为刺袭的写照。在碾合的炁机之中,陈迎欢如坠重水、遍身滞涩。刃芒像金刚石划开玻璃片,将蕴聚青炁、隔空打出的无畏印竖切为二,大江破岸般不可阻挡地向着他的眉心钉刺而来。
刃芒之后,是白布旋舞,是青丝荡散。一手持刃一手蔽体的女子,凌空蹁跹,乘风引剑。英秀的直眉下,一双墨瞳如清溪寒石,冽然,明然。
——陈迎欢很后悔,他觉得人的好奇心还是不要太旺盛了。如果他再慢一点,那道必杀的江流剑意,肯定会刺穿他的小脑袋。
老黄告诉过他,武道宗师,是一应修玄人的天敌。大境界碾压,还可以一战。同等境界,杀人取命,眨眼之间。
毕竟修者的肉身,只是一具苦海行舟,木头打的那种,被雷一劈就散架的那种。但跨入劲力通达的大宗师们,骨肉横练、气血破玄,是超级合金打造的航空母舰,一拳头可以把行舟锤成木渣的那种。
“遇到进入了上四境的武人,别多想,跪下,磕头。”
从对方那个斩炁的轻松程度、和凝杀意成绝阵的武道气魄。陈迎欢想明白了,气劲外发、凝意成形,至少等同于劲力通达的大宗师;他一个小小的炼体,踢到了航空母舰的甲板。
他正准备睁眼、开嚎求饶。脖间一凉,清亮的问话声响起来。
“我问,你答。”
“——好,好的。侯老师”
“我叫什么?”
“侯——侯——侯轻云!”
陈迎欢绞尽脑汁,从大操场体育课的印象里,搜出了这个名字。今年第一节体育课,不少男生对着那位戴棒球帽、穿紧身服的女教师发起了议论。女老师踩着一双球鞋,一步踩上了运动场的主席台,双手背腰,清声开口。“我是你们的体育老师,侯轻云。”
当时的郭胖子摇着陈迎欢的肩膀,哇喔,嗷呜,发着怪声,做着怪相。陈迎欢抬起了头,看着台上衣料劲挺、白肤黛眸的新老师,跟着身边的男生附和了几句。那时他何曾想到,这位大姐是这般人物。
——要是她听到胖子发的议论,一巴掌能郭胖子的头拍成烂西瓜。
抵在脖颈上的剑刃向里发力,紧了数分。
“你在想坏东西?”
“没有!没有!——对,对,对不起,侯老师!”
陈迎欢闭着眼睛,简直要飚出泪。否认,再道歉,等于承认。要死要死要死。他灵台气海青炁一阵乱跳,忽然想起了李老爹的经世名言:如果你想要取悦一个女人,激发她的母性和慈悲,又不触怒她年龄的逆鳞。那么,叫姐姐。
“——侯姐姐!”
眼前猫儿一样乖俏的少年人,慌神辩解,口不择言。最后竟然叫出了这词儿。侯轻云抿了抿嘴唇,面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脖子上的刀口往外松了数寸。
陈迎欢长出一口大气,耳边侯轻云的问声,又起。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我不知道——”
既是鬼使神差,也是天性使然,陈迎欢一个结巴,第一时间选择了撒谎。
啪。
裹着浴巾的侯轻云歪着头,两条直眉轻轻隆起,眸中泛起一阵清亮的光,像是发笑,又仿佛含嗔。她反手把袖剑横打,用剑背往陈迎欢屁股上狠狠一抽。很有姊妇教训弟夫的韵味,声脆,有韵味。
——小骗子。
说这句话时,侯轻云下意识地往前探出了身。而小陈同学被打了屁股,吃痛弓身,往前一倾。
迷迷糊糊的陈迎欢睁开了眼睛,看到两座高巍耸颤的雪润。
大陆。大河。大川。大木。大水。大蛇。大兽。大龙。大。大。大。雪白的润光被浴巾挡住了一半,另一半夹峙出一条幽美的壑线。
欲壑难填啊,欲壑难填。
从小都喜欢“大”的陈迎欢咂着嘴,眼珠滴溜溜地转。
一阵破风之声朝着他脑门扫来。
侯轻云面飞红霞,咬唇斜目,挥动剑背,劈在了陈迎欢的脑门上。
——呸,登徒子。
在侯轻云收剑遮胸、恨恼望来的目光中,陈迎欢捂头缩腰、一路倒跌,踩上了地面的积水,最终两脚一滑,仰摔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