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睡着了,我们到那边聊”。李华春扶着病房的门,踮步再看了一眼屋内,然后轻带上棕红的木板门。旁边递出一只手,夹着一根点好的烟。
“华春,莫乱,莫急——娃儿就是受惊了。”
小镇的医院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年久却庄旧。苏制的镂空外墙上,采光的空腔被特意修成五角星与十字架的模样。铁栏杆被岁月蚀红,变成酵腐的果色。一层一层暗红粉屑,被脚步震落,飘到地上。
李华春从台阶上一步跨下,捻着烟走到转角平台处,望着墙外,吸气,深蹲,啜烟,不语。他身后,递烟的老金,短瘦精干,勉强撑起一身警服,从高处三步并作两步,咵咵地踏下。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并排蹲在墙根处,光明的五角星和十字架,映在他们上抬的脸上,也照出他们额前鬓角不服帖的些许白发。
“列个事,有点不对头”。老金亮黑且削瘦,脸阔方,眼细小,手蒙在嘴唇上,嘬烟,像一只捧着干柴杈子的灰老鼠。他抽烟的吸气与喉音混在一起,更显出苦闷。“屁大一个镇,好久闹过这样的事。”
“从11号,到今天,三天死了三个人。中午我还在和琼英他们校长开会,暂时先不要公开,不要搞得人心惶惶——你们查出来啥子没?”李镇长把烟头往地上抖了抖,递到嘴边深吸了一口。青蓝的烟气有些呛眼,他伸手揉了揉眼角,顺便,拍了拍额头。“得不得行,不得行,我去县里头找人了——”
老金把烟头往鞋边一扔,然后抬脚碾灭。他站起来,锁着眉头、挤着小眼,望着墙外。十字的镂空像是个画框,框里是医院外两排矮楼,楼外是南浦河的上游堤岸,岸外是水,水边是山。
山上的太阳沉沉欲落,斜射着坡上错杂的枝丫冠丛,像是一泼抹在血色上的黑墨。
老金又摸了一根烟出来。
——你尽快联系县头,晚上我去学校守夜。查,恐怕查不出来啥子咯。
黄琼芳奔到镇中心医院楼下时,天差不多完全黑了。跨进了长窗圆顶的老医院大门,她扯过一楼护士站的小护士,就不撒手,问“我幺儿在哪个房?我幺儿在哪个房?”
“莫激动,老师,莫激动——首先,你幺儿叫啥子?你幺儿在哪个科?好久进来的?”
“陈迎欢。”
“哦,那嫩个,你先填个访客表,然后我们联系一哈科室,你和主治医生沟通一哈——”
黄老师圆圆的镜片上全是汗汽,套着塑凉鞋的脚后跟也因为一路小跑破了皮、被擦得生疼。她太烦了,甚至攥起了手,想一巴掌甩到李华春的脸上。
中午开会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插话说“要不先给学生放一天假”,李华春横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她知道丈夫觉得她一个普通班主任插这种话、“没规矩”,更容易让校领导因为他们夫妻的身份难办。
——但她觉得李华春就是个狗脑子,事情的邪门程度,肯定要出大问题。现在应到了陈迎欢身上,都是这个憨宝器的责任。
她把凉鞋脱下来,赤脚踩到地板上,啪踏啪踏地沿着过道,往陈迎欢病房奔去,吁喘涌汗,愁眉不展。
——事情是从6月11号开始的。那一夜,新进校的音乐老师梁娅死在了老教师宿舍楼的床上。
被人发现时,卧室门窗紧闭,脚迹手印了无。原本居中的钢垫床,被推至靠墙,而墙角处,梁娅的尸体后靠墙壁、脸盖被褥,蜷成一团,裹得严严实实。她面上口舌掉出、耳目溢血,周身弥漫着失禁的异味。下颌与脖颈相交处的软肉上,陷着两处紫红的淤痕。
派出所的人说,他们把梁娅往下搬时,尸体的头往旁边一甩,歪耷了下来。那两道淤痕不光让梁娅窒息,还勒碎了她的颌骨。
第二日,学校下了封口令,派出所派人蹲守。所幸是音乐老师,课程不多,偶有,也由语数班主任以占课的名义盖过去了。李华春去殡仪馆看了尸体,又往宿舍楼勘了现场,军人出身的他和派出所股长老金转了大半宿,也没头绪,只交定了排查人际关系、走访周边群众一类常规的计划。
然而12号晚上,就在他们同栋的五楼,老金和老李挤着头抽烟的房间往上三层,另一位语文教师唐淑英,又遭横祸。
在五楼的卧室里,唐老师的爱人已经捧着书眯了一阵,睁了眼去看墙头的钟,见自己老婆这澡洗了将近半个钟头、还没出来,心里奇怪,去敲问,无人应声,去扭门,锁死不动。
他以为媳妇是受不得水温,晕倒在里面。脸色一慌,抬脚踢门。踹得大汗淋漓,终于听到“啪咔”一声,锁壳脱落。
他推开门,一脚踩进了粘黄的血水中。
——唐老师扑面朝下,倒在厕所里,手中握着一柄剪刀,脖子上露着一道豁口。被割开的伤口里,已淌不出血,流些黄稠的腐液。划开翻卷的皮肉,被热水烫涮得发白发皱。粘腻腥黄的血水漫浸着男人的脚背,水面上浮漂着没有消化的浊液、白沫样的脂肪。唐老师爱人往后退了两步,被门槛绊倒,发了一阵抖,终于嚎起来。
前后两宗诡案,使这个山镇彻底地躁抑起来。镇政府和学校一早已经通告,整个宿舍楼里的老师全部迁出,或寄居亲友,或暂避到招待所。会议室里,李华春隔着玻璃望着远处那幢修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青砖小楼,和它旁边已经打到一半的地基土坑,最终拍板镇上财政支持一点,尽快地把学校家属楼全部改建。
“李镇长啊,感谢理解,感谢支持——确实,现在我们的老师,情绪很大,意见很多——扩招以后,老师多,学生多,但学校资金有限,只能先修一栋,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华春摆摆手。安排好这段时间的过渡,其他的我们去解决。只有一点,不能再有任何意外出现。
黄老师觉得丈夫那个样子挺滑稽的。斩钉截铁地一挥手,就好像一切问题都能解决。散会出门的时候,她呛了李镇长两句。老男人指着她的鼻子:一天看两本书就在这儿献宝,你懂还是我懂?你才是,酸书匠味道浓得很——
你个憨宝器。你个酸书匠。憨宝器。酸书匠。一路拌着嘴,他们走到校门口。李镇长扣了扣下巴,把脸别向了远处。“不管啷个,列几天上完课就回去——学校,莫呆久了”。黄老师看着对方别扭的样子,嗯了嗯,颇感愉悦地走回了家。她没想到,中午的关怀,最后应到了儿子身上。
她为自己的同事难过时,只是叹气。现在她坐在病床旁,眼泪止不住地滑,心里像刀子绞。陈迎欢睡在床上,合着眼,攥着拳,唇角上还挂着几滴干凝的血渍。她忍不住抬手,想去擦,又怕发抖的手把他弄疼了。医生给她看脑电波、CT片,说,孩子内脏没有损伤。她是晓事理的人,点头,问医生孩子多久能醒。
医生说,让他睡吧,睡得越久、后患越小——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怕以后心理留下创伤。
黄老师一哭,就难免想起陈迎欢刚进家的样子,安静地站在各种角落垂阴的地方,望着一个地方,一望就是半晌。她一度以为孩子从小过得清苦,心理应该有些缺陷。总是晚上守在床边,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有一次自己都瞌睡了,还是孩子叫她,妈妈,去睡吧。
多苦的孩子。她用自己的手抱住陈迎欢攥起的小拳头,仰着头,轻声唱起了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这时将近14号的零点,中心小学的老宿舍楼下,李华春和老金各举着一把手电,绕着操场来来回回地踱步。两个人都强睁着发涩的眼,一圈一圈,在黑暗中觅巡着异常。腕上的表“嘀嗒嘀嗒”又走过数圈,除了偶尔从眩光扬尘中掠过的鼠、跳过的蛙,再无其他活物。
午后跳楼的死者,不是学校的老师,而是新宿舍楼施工队某个工人的对象,姓许,刚满二十。午歇吃饭时,寻到工地上,跟那工人吵了一架,稍后不一会儿,便从楼上跳下了。这算是三日以来唯一有因可溯的死亡,似乎定为“自杀”也可揭过。但看过尸身的人,无一不对那个惨瘆的怪笑和二百七十度扭转、几乎要从脊柱上脱落的头颅印象深刻。
派出所把工人仍押在拘留室,平头少话的小伙子塌坐在椅子上,不开口,但也不愿意出去。做完笔录以后本该是放人,但所外的铁皮门口,许姑娘的父母跪爬在地上,以头抢地,拍门恸呼。
“他害了我屋女儿啊!他害了!——要判他死刑!死刑!”
水泥地磨破了许家父母的裤管、手掌,两口子不管不顾,仍旧拍门、磕头、嚎呼。李镇长又拉又劝,被抹了半掌的血印,最后在两人昏倒后,安排他们住进了医院,就在陈迎欢隔壁那间。
举着手电的李华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虽然洗了几遍,他觉得那儿仍然有那个洗不掉的血印。他吸了一口大气,紧了紧牙根,抬头朝上,舒展脖颈。
“啪嗒——”
李镇长仰着头,半眯着眼,模模糊糊地见着,三楼的北面儿,一扇窗忽然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