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十字架、戴着眼镜的女孩，捧着那张的名片，躺在家中的床上，两靥升起嫣烫的绯霞。她把头发摊在紫罗兰色的被单上，取下眼镜，一只手拿着名片，一只手抓起了胸前的十字架，然后把两个物件贴拢，合掌捧在胸口。
焐热的银十字，紧紧地贴着胸口。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回闪起谷川神父站在灯下的身影。
她叫姚悦，曾祖父是开州第一位传教士，也是最后一位传教士，授业于川东的布道者黎立德。1882年，大不列颠圣公会传教士付圣康随船队入四川，至万庆县设堂布道，此为川东景教之源流。1923年，美利坚福音路德派牧师黎立德受任至万庆县传教，接承了付圣康牧师的衣钵，联统信众，修筑圣十字教堂，此为川东景教之发轫。
1926年9月5日，不列颠军舰寻衅炮轰万庆县城，兵士登陆，大纵烧杀，死者逾千，血流塞道。幸存的万庆难民聚集在圣十字教堂内，寻求神父庇佑。但虽然同为欧罗巴世界的兄弟，不同教派的仇恨，反使圣十字教堂成为侵略炮火的核心目标。
金发碧眼此时不再是免罪的旗帜，反而更成为受戮的显征。不列颠的登陆者们举起了火铳，要用异派的教徒做奉献的牺牲。
那时黎立德神父正站在圣堂的木刻大十字架下，对着天父祈祷。除了祈祷，他已经再无别法。建成圆顶的小厅堂内，哭泣的难民听他用日渐纯熟的中文祝念：
“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他是以色列的王，现在可以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信他。他倚靠神，神若喜悦他，现在可以救他，因为他曾说：‘我是神的儿子’”。那和他同钉的强盗也是这样地讥诮他。从午正到申初，遍地都黑暗了。约在申初，耶稣大声喊着说：“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就是说：“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神父披挂着黑袍，合捧着一枚银色的十字架，在晃灭的烛光中，唱声越发高亢。炮火摇动着地面，土垒的基墙崩脱下粉尘。幸存的难民像虫子一样挤拥在圣堂的厅内，听着神父的咏叹在圆顶下回旋，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炮声更近了，孩子开始扑进父母的怀里，嘶喑的声音再无法发出嚎啕，脸上的泪像落雨一样。成年人彼此紧紧地依靠着，每个家庭都握住了家人的手。脏污的手上盖着浊泥和血浆，颤抖着如同失巢的蚯蚓、割倒的禾稻。
在那样一个时代，谁能保护中国人呢？城内尸体已经摞满了街巷，血水把石道泥土都泡涨。人们是踩着同胞的血肉，在死亡中匍匐，才最终来到这里。土木而筑的黄泥教堂外，红色的足印密密麻麻，像是蜂巢的花纹一样。
这里没有金银的装点、没有宝石的敬养。木柱，土墙，合拢成曲，是教所，更是坟丘。神父站在开着落地大窗的石台子上，正对着那柱包桐油的木雕大十字家，他感受到空气更加的炎燥，火药刺辣的硝气涌入了厅堂。血气，他闻到了血气。他所慈悯并深爱的这片土地和人民，正如祭礼的羔羊被屠杀。
回忆像是铁楔，穿钉着他的身躯。他想起脚下的教堂是怎样建立的，万庆县的人们用背篓从江边背来黄土、用双手为上帝捧来基石；他们点着火把，一道道身影蚁群般穿梭，双膝跪在泥中，把土与石越垒越高。正坛的木头十字架，经由人们凑出的敬礼银钱，被刷上了防腐的油漆。黄皮肤的信众们跪下，虔诚地呼告。
不朽的主，万能的主，恩慈的主。
一股深沉的悲怆与崇高的仁爱从神父的身体中涌出，不朽的主，万能的主，恩慈的主。他忽然转过身来，又高喊了一遍。
——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
一种神圣的呼应自那枚银色的十字架上汨升，如同灿洁的天国幻光。一枚红亮的炮弹仿佛陨星一样从远方掠袭而下，轰入神父身后的大窗。黄砂、黑土、赤焰，凶狂地炸起，合成一道灭绝的洪流，碾碎了木塑的十字，宛如一只黑烬与熔火凝成的巨人大手，跃过高台，施执神判，朝着哭告的人群压落。
火星与尘埃飘舞，大地与天空战栗。神父双膝跪在地上，弯弓下背，把手中的十字架高高地举过头顶，白炽的十字浩光，从架身上喷出，涌向了屋顶——
地面上匍匐的众，见证了牺牲的祭，也看到了天上的光。
浩光在空中一旋，仿佛摊开的光掌，又仿佛一对羽翼，朝着两侧展开，化作半透明的壁障。
这是神国之隍、圣城之墙。
星云一样的光芒中，束束辉皓的光流升起、飞出，如同军团列阵、万矢齐发，暴潮一般撕裂了硝烟火光，冲破堂厅，向天而去——
轰。
光暴肃灭了炮火烟尘，把整个教堂半面墙身与天顶都蒸融了。幸存的人们以手加额，痛哭感颂，“天父慈悲”。失去了半壁的教堂还没有坍塌，人们泣祷，奔上高台，围到神父的身旁。他们看到神父背后，楔插着玻璃窗片和木架残茬。像是耶稣受难的钉子。爆炸中碎裂的窗木，镶嵌在神父的背上，迎光生出异彩。沿着长袍滴垂在地的血，缓缓的蜿蜒流淌，在地上画出两条羽翼般的深红痕道。
——这是祖父尚在时、常为姚悦讲的故事。姚家曾祖父是得救的避难者之一，与大人们一起救起了神父。显化的圣迹，慑止了不列颠人的侵掠。冲向天空的炽烈光流，在圣十字教堂的上空撞合成团，像是一颗纯白的太阳，然后掀起某种尖锐的回响，炸裂成一尊比肩山岳的十字圣痕。
啾嗡。
鸣震的异音响彻了县城，白光将长江水照得彻亮。纯白的光十字，从地面升矗高峙，两道横臂遮护着方圆三里的街道。烈曜的神芒，让江面的军舰纷纷停止了咆哮。不列颠的远征者们，脸色比白芒更惨淡。他们站上了甲板、睁大了眼睛，在燎亮的辉焰下，失去了行动与思考的能力。
黎立德神父成为了圣徒，不列颠人宣布了对万庆县的保护。姚家曾祖加入了圣十字教团，在日渐壮大的教团中成长，后来被委派至K县传教。彼时民族危亡、国难当头，姚家曾祖在痛苦的告解后，违背了主的旨意，脱去了黑袍，加入了川军，然后出川北上——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唯一的见证，只有这枚被保存家传的银十字。十字架的背面，用刻着一行拉丁铭文。姚悦上网查过，是“勇敢”和“仁慈”。小时候她不知道各个教派各自订立的教条各异，懵懂地憧憬着那个故事中的天国之光。“勇敢”与“仁慈”，成为她心中的一轮光芒。
但随着成长，她有机会并且有能力接触更多的典籍时，反而更疑惑了。针锋相对的各派阐释构成了一个谜题。日渐发达的科技证明了世界，是不能用一个主、一个父而解释的。生产力迈入新领域的人类，冲破了云层，来到教典中众神诸圣的居所；这里不是找寻的终点，变成了另一场认知旅途的开端。
卫星、太空站与空间望远镜，共同组成了这个时代的祷告，在无际的虚寂中，寻找着指引与方向。
姚悦的祖父去世以后，那枚十字架成为了她贴身的装件。洗去了宗教的含义，寄住了家族的思悼，变成和奶奶传下来的手镯、外婆留下来的项链一样的东西。她渐渐遗忘了那些儿时的冥想与诵唱，把这一切当作一种文化，和小说的世界观、电影的大背景一样。
直到今夜谷川神父站在灯下时，她又回想起儿时的记忆。
她看到了一双特殊的翅膀。
是水汽的折散？还是我眼睛花了？姚悦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把脸埋向润凉的被料。她眼前闪出从书店出门时的那一幕。她被远处的话声吸引，无意中扭头看到了幻景：谷川神父站在人群中间，伸手指向天空，背后慢慢地勾出金色的光翼。在光芒中，先是从背后飞出了礼花一样的金光带，之后光带开始组合、勾勒，向外生延，变成一对花冠般的翅膀。
四周的掌声，惊醒了姚悦。在新华书店门口，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幻景已然消泯。她好奇地走上前去，拿了一张名片，余光偷瞄着神父，下意识地问出了口“我能记下你的名字吗？”话一脱口，她又后悔了，羞赧的热气在脸上烧。谷川莲也。她正准备转身逃进人群，听到了回应。
RB人？姚悦再一个翻身，把眼睛睁开，拿起手，再看了看那张“名片”传单。她捏了捏十字架，把名片放到枕头下，拿过眼睛，从床上翻身下来，走到一侧的书桌旁。台灯一亮，照出桌面上装在塑料袋里的黄冈密卷。
姚悦扭扭肩膀，戴好眼睛，把塑料袋里的试卷抽了出来。明天要去那边的话，今晚就要努力了。她这样想着，翻开了试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