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芳春正好。
我呆呆地坐在茅屋前的石碾边,出神地看着院子里步履蹒跚,引吭高歌的一双大白鹅,不由得恍惚起来了。
“轻寒,你来!”一声柔嫩的呼唤响起,满含情意。
我犹自出神,直到那声音响了好几次,我才缓步进屋。
堂屋里,当门坐着个容色清丽的纤弱女子,手里捧着一件单衫。
“轻寒,我给你做了一件衫子,你来试试,看看是否合身。”少女柔柔地笑望着我,一双春水美眸波光潋滟。
我依言走过去,伸手要接衣裳,少女小嘴一撅,嗔怪地瞥我一眼,不胜娇羞:“张开双臂。”
我顺从地张开双臂,任由她将衣衫为我穿上,理平整衣襟,前后看了看。
“呀!前襟似乎宽了些,我再改改。”少女秀气的双眉皱起,一脸懊恼。
“很好。”我没看衣裳,怔怔地看着她,片刻,淡声道,“这衣裳很好,轻寒很喜欢。少主辛苦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准备午膳。”
“别!”她连忙拦住我,娇声笑道,“我来吧,我喜欢为你下厨。”
望着她清瘦的背影,我突然晃了神。
七日前,我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之后,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她。
“你是谁?”我摇了摇昏昏沉沉的头,努力眯起眼睛,再睁大,重复了很多次,才勉强看清面前的人。
那是一张苍白、憔悴、清丽、娇柔的脸,一双盈盈大眼红肿不堪,蓄满泪水,看着我的时候,满目惊喜交加的流光。
“我是阿……你说我是谁?”少女微微眯眸,水汪汪的眼睛略带慧黠。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身影与梦中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依稀重叠,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我努力回想,脑子里却仍旧一片空白,想得用力了,头就疼得像是要炸开似的。
“少主?你是少主?”我下意识脱口而出,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少主”两个字。
少女容色一僵,脸色煞白,随即猛一点头,绷着一张小脸,郑重道:“是的,我是少主!”
“你是少主……”我呆呆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心里却空荡荡的,少主是谁?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到“少主”这两个字?
“我是谁?”我呆呆地问,为什么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少女抬起手,缓缓地抚上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颤得厉害,她的嘴唇也有些哆嗦,眼里的泪光刹那间格外盈亮。
“你叫轻寒,莫轻寒,我叫阿蘅,我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你是我的贴身护卫,后来家中遭难,你为了救我,身受重伤,昏迷了四天四夜。”少女阿蘅的眼泪滚滚而落,抚上我脸庞的手抖得越发厉害,“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是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听着,不知为何,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似的。
大约是失去了从前的所有记忆吧,总觉得整个人都不完整了。
阿蘅突然扑进我怀里,泣不成声:“轻寒,你真的想不起来了么?”
她在我怀里哭得浑身打颤,声音嘶哑,我心里有些不忍,可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我依旧点了头:“是的,完全想不起来。我依稀记得做了一场噩梦,梦里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我大声叫‘少主’,可那个身影却还是决然离去,越走越远,连回头都没有。”
阿蘅的身子一僵,哭声一顿,许久,才从我怀里起身,眼睛肿得越发厉害了,问道:“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我努力想,使劲想,拼尽全身力气想,可我只要一想,头就疼,脑子里仿佛飞进了一百只蜜蜂,这个戳,那个刺,痛不欲生。
我抱着头,用力捶打头部,阿蘅连忙抓住我的手,叫道:“别想了!不要再想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幸好我们还在一起,虽然没有了从前,可是我们还有以后。”
虽然没有从前,可是还有以后。
多温暖的一句话啊!
我突然有些感动,我一定曾经很爱很爱少主,否则,绝不会连我自己是谁都忘了,却还独独记住了“少主”这个称呼。
“轻寒,以后的日子,我就只有你了!”阿蘅痛哭失声,再次扑倒在我怀里。
我犹豫了片刻,伸臂环住了她,低声道:“少主放心,有轻寒在。”
闻言,阿蘅哭得越发凄惨了,好像想要将心中所有的悲苦都宣泄出来似的。我默默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抚。
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可不知为何,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大抵,我从前是个笨嘴拙舌、不善言辞的人吧!
忽然,一道仍旧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如玉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一手搭在我肩膀上,一手捂着嘴闷咳了几声,平复了喘息,道:“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我疑惑地问,如玉与我一般,身受重伤,忘记了从前的一切。
“我也不知道,总感觉有什么不该失去的东西,莫名其妙失去了,我要去找回来。”如玉的目光望向庭院里,落在那一双形影不离的大白鹅上,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找回来!”
“你要找什么?要去哪里找?”我不解,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他能找什么?又能去哪里找?
如玉淡淡一笑,清远中透出些许孤寂:“我也不知道,且找吧,兴许有一日,我会找到那一块莫名其妙丢失的东西。”
“你的伤还没好。”我皱眉,如玉的伤十分严重,起码要卧床静养三个月,这会儿他走路都还摇摇晃晃的,怎么能离开呢?
如玉垂落眼帘,沉默片刻,倏地展出一张清冷淡然的笑脸:“无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在乎。”
生死富贵都不在乎了,却在乎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如玉说罢,蹒跚地走到院中,捡了一根齐腰长的木棍拄着,缓缓地走出了我的视野。
我怅然若失,那种心里空落落的,丢失了什么重要东西的感觉越发强烈,心口突然传来一阵闷痛,一瞬间,几乎上不过来气。
我突然有一种不顾一切冲出去的冲动,好想去找回那个丢失的东西!
“呀!”
一声微带痛苦的惊叫声传来,将我渐渐无法遏制的心神拉了回来。
我疾步冲进厨房,只见阿蘅皱着眉,小脸上布满痛苦之色,正呆呆地看着出血的手指出神。
我快步上前,一把抓过她的手,稍一迟疑,便将唇凑了上去。
阿蘅眼里蓦然涌现出泪花,娇柔地笑了:“我没事。”
我扯出阿蘅的帕子,将她的手指裹了,淡声道:“以后这些事情还是我来吧,少主出去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什么都做不好?”阿蘅似乎有些委屈,眼帘微垂,唇角也耷拉下来了。
我想了想,回道:“少主永远都是少主,这些粗活,本来就不是少主应该做的。”
“可是……我想为你做这些事,轻寒,我不想永远当你的少主。”阿蘅抬眼看着我,眼里混合着期待、热切、不安,“我是一个女人,我想当一个女人。”
我与她对视,默默地看着她眼里的百转千回,许久,捂了捂心口,心里有点空,有点疼,看着她的眼睛时,又有点不舍。
大约,我真是伤得太重了吧!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却没忘了“少主”这两个字,可见,我爱少主,胜过性命。
我抬手抱住阿蘅,在她耳边低声说:“但凡少主想要的,轻寒万死不辞。”
阿蘅蓦地哭了出来,先是低低地抽泣,继而放声大哭,哭得身子颤抖,声音嘶哑。
许久,阿蘅蓦地停住了哭声,泪眼朦胧地看着我,道:“别叫我少主,叫我阿蘅,好吗?”
“少主永远是少主,轻寒此生,誓死不负少主。”我抱住她,许下我的承诺。
阿蘅仰脸看着我,满眼乞求:“可是我想听你叫我阿蘅。”
我看着她,这样温柔如水的人,为什么会有如此悲哀的眼神?
心头一软,一声低唤飘然逸出:“阿蘅……”
我想,我心里缺失的那一块,大约永远也寻不回来了吧!可是就这样,也很好,至少我唯一记得的少主,还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