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仍是那般淡淡地瞧着她,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毫无波澜。倒是身旁的小月生替他答道:“月主答应了相见,已然把诸位当个尊客来看了。客人们行三百云阶以示感激,也是理所应当,何有怨怼?”
“是是是……感激……感激不尽!”阿久大叫,扭过头去却对着弟子们低声骂街,“感激他奶奶个腿儿……”
朗逸虽然疲累却也不禁好笑,一边搀扶着她一边劝慰:“师父何不省些力气,还有一半要爬呢。”
阿久回头一看,顿时哀嚎不已。
叫白云升的男子瞥了那阶下狼狈不堪的阿久一眼,面无表情地对小月生低语道:“以后不必与她废话。她就是个废话蒌子,若有人与她一搭一唱起来,她能顺势聒噪个没完。”
“是,容霜知道了。”
待她好不容易被徒弟们架到了白云升跟前,他猛地退了一步,将那长长的云袖遮住口鼻,眉眼间尽是嫌恶。
阿久坏笑道:“是不是有股子酸菜味?你自己不好!我都是沐浴焚香了才敢来拜见的,你非要我爬这一通!这不,一身臭汗!我那重金买的毛商香都白费了……”
她还待再吹下去,白云升已然退出数十步远,眼帘半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是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侧首对小月生白容霜道:“给他们安排房间、衣服……洗了澡再来见我!”匆匆行出数步又回身补充,“衣服、洗澡水、房间都熏香……熏最重的香!”
饶是阿久脸皮厚,但他这落荒而逃的模样还是有些伤着了她,不禁闻了闻自己的衣襟,问徒弟们:“有这么臭吗?”
邱榕微笑:“弟子们与师父一样大汗淋漓,味道差不多,闻不出什么来。”
阿久恍然大悟:“那咱们岂不是四个臭鸭蛋放一块儿了?怪不得熏得他逃那么快呢……”
因着白云升的这一番嫌弃,阿久四人被迎入殿中好好梳洗了一番。服侍众人沐浴更衣的均为年轻女子,刹那心中毫无男女之分,只是不喜欢被人摆弄伺候,正想要一顿拳打脚踢,将人通通都赶出去,朗逸在旁不住劝他:“你再有不快也忍一忍,咱们此番莫要惹事……这白氏看来并不好惹,人多势众的咱们打不过……”不知哪句话不对,竟眼见着他眸中燃出火星来,朗逸急忙再劝:“师父她此番来是求人的,你若坏她大事,她若恼起来到时可没人救你!”
一句将军,刹那眼中的小小火星“啪”地一声就灭了。
于是只能被侍女们簇拥着沐浴、擦洗、熏香……一张脸臭到了极致。
朗逸和邱榕虽然知道男女之防,但二人都是从小被人伺候过的,只略显尴尬,时间久了便也不当回事了。邱榕仔细瞧着她们来来往往时,自裙摆下偶尔露出的双足,一对对分明都穿着寻常的鞋袜,并无区别。
他悄声对朗逸道:“她们都是寻常女子,并非白氏星兽。”
这话纵然压低了声音,也还是被身后一人听到了,那少女正跪在阶旁替邱榕用白布擦着背脊,闻言答道:“白氏女子只侍奉月生们,不做粗活的……低贱的事情都由咱们来。”她的声音毫不掩饰着冷漠,邱榕一愕,回道过去,只见她的眉眼也是毫无生气的,明明眉清目秀,眸中的神采却如一条死鱼一般。
她长长的睫毛垂在眸前,微微颤了颤,又冷笑着道:“只是……那些星兽们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咱们是奴仆,好歹还是个人,她们……在月生眼里头,却只是‘兽’呢……”她凑近了邱榕微微惊愕的脸,苍白唇边泛出刻薄的笑意。
邱榕正想再问什么,她却一垂首,敛了双手恭敬道:“擦好了,奴婢给尊客取香。”
邱榕与朗逸互换了一个眼神,朗逸道:“白氏风俗诡异,不可以常人之理待之,等见了师父,问过了再说。”
邱榕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那少女又随众婢托了盘子前来,一股芳香扑鼻充盈室间,池中三人都不觉皱起了眉头。
刹那腾地一下站起身,冲着朗逸吼:“这还怎么忍?”
朗逸眉头一挑:“那别忍了,先砸了这里,再去向师父交待?”说完,抿唇无辜一笑。
刹那在脑中转了转若是闯祸后见到阿久可能会发生的情景,被热气熏红的面颊一分一分地白了回去,最后默默地坐回池中,身子蜷作了一团,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由着那些女奴们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沐香。
邱榕不觉好笑,一转脸,见那奇怪的少女正木着一张脸将香液倒进巾帕里,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婉枝。”少女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邱榕微笑:“好名字。像是大氏族里用心取出来的名字。”
这话一出,婉枝忙碌的手猛地一顿,一直无神的双眸红了红,堪堪憋了回去,迎上前来将那染了香的长巾裹住了邱榕的身子,将他带出水池。
她一直垂着头,为他擦身、更衣。邱榕再怎么试着引她说话,她都默然不语了。束衣带的时候,邱榕不禁又问:“可是这儿的规矩古怪,教下人们受委屈了?”
婉枝忽然停下了双手,抬起眼来看着他,目光冷得似隆冬的冰雪:“我瞧尊客细皮嫩肉的,也是大氏族出身,不曾吃过苦吧?”
邱榕坦然:“是不曾吃过什么苦。”他向来冷静淡漠,每个人的出生天定,无可抱怨。因此对着穷苦下人时,他虽不苛待却也不觉得就应该多施怜悯,天下既然众生平等,那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就好了,优越或是怨怼,都是无用的。
因此面对婉枝的怒意,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在想,若是这小婢子是要以出生来埋怨天道不公,那他也没什么可与她说的了。
哪知却听她说道:“我也是。我也出生大氏族,从小不曾吃过苦。”
邱榕有些意外:“那……那你这是……”
“我是被掳来的。”婉枝面无表情地说道,气息却变得有些凌乱细碎,“白氏死了一批侍女,要添些人,便去附近的氏族抢。他们只抢十四岁以下的少女,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姓氏、什么来历,抢进来了便都一样——是白氏的女仆,是‘月主的恩赐’,要‘倍感荣光’。”她笑着,唇泛凝着的是浓重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