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厨房,见邱榕正自埋头生火。
他本是娇贵的公子,纵使跟着他们风餐露宿,也没做过几回这样的粗活,如今却拿着扇子在灶前扇得认真,烟尘熏红了眼睛却动也不动,显是一肚子的肝火无处发泄。
朗逸也正是如此,撸起袖子上前把那积成小山高的陈年旧碗搬到水池前,决意一次性洗个干净。
二人默默无言地干着活,却忘了锅中无米无菜,生火洗碗又是为何。直到刹那进来,见状一怔,于是麻利地将二人统统赶了出去。
这两人一个满手碳灰,一个水还未干,怔怔站在院中,相视怔忡。过了片刻,邱榕开口道:“师兄那一番表白当真感天动地。”见他神色微怔,怕他气恼忙跟着解释,“师弟并非有意偷听,是适才正巧路过屋外,一听是这样私密的事,便急忙走开了,后头的都未听到。”
朗逸并不在意,轻声叹息:“又有什么用?人家劝我及时行乐呢。”
“‘哪怕新世再生、再灭,直到下一世苍无,这份爱恋只怕仍难消散’,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过如此情深一片的话,换作其他女子……”
朗逸淡笑着摇头打断:“换作其他女子只怕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邱榕一怔,复而叹道:“是啊……新世再生、再灭,那该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新世……新世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想这些做什么?我们能不能好好活到寿尽还未可知呢,先过好这一辈子吧,若世上真有来世,说不定我们便已在新世享福了。”
“师兄,你喜欢如今的苍无么?”
朗逸沉默不答,邱榕便续说道:“我出生富商之家,若说我有多么厌世自是矫情。可我也是知道这世间大有不公民生凄苦。纵然如此,我们也一样活下来了,人人都想在这世间活着,哪怕辛苦,哪怕艰险,可谁不是拼尽全力?”他声音渐高,情绪复又激动了起来,“那些拼搏的,求的是什么?求的是一息尚存,求的是一线生机,若早知灭世,这世间众生如今又是何苦来哉?我们先辈吃的苦,又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说那已逝的大师兄,不也是为了让旧南墙的人活得好些,才会招来‘易客’之祸么?”
朗逸闭上眼,脑中浮光掠影,是从前身为宴国太子时的日子,宴国贫瘠,可是父皇勇敢,母后慈爱,身旁的侍女们笑意温暖,阳光洒落下来,每一个角落都是明亮的。转瞬便是火海,哀嚎四声,血腥味浓厚刺鼻,那些蜥谷兵士面目狰狞,但身上穿得却破烂不堪,胸腹瘦瘪……
当年对他们只有满腔深仇怒火,可如今细想,他们自是凶蛮之徒,但蜥谷水源断绝多年,他们苦挨已然到了极限,不靠血勇拼抢,原也没有生路……
他睁开眼,缓缓开口:“我不喜欢苍无,可我想活着。”
“是!我们虽是这沧海一粟,可我们都想活着。”邱榕双眸一亮:“还有时间,咱们还有时间的!师兄是宴国太子,一心复国,我邱家愿助你钱粮招兵买马。”
朗逸望着他:“然后呢?”
“然后……”邱榕的眸中掠过一丝狠意,“然后咱们南下征城,一统苍无!就由师兄来作这世间明君,天下皆为宴国!明君失德便会招来灭世,师兄知道此间秘密,定然恪尽职守,谨慎治国,苍无绝不会灭!”
朗逸甚是意外:“就算事成,我若一统天下,届时乾国亦要灭国,你是乾国人,你邱家大受国恩,如何做这样背信弃义的事?”
邱榕面色惨然:“无妨的,都不值一提的……若要灭世,一家、一国,都不值一提……他们不会懂的,永远都不会懂。只有你我懂,只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才会孤注一掷,一往无前。”说着,他便急切了起来,“只有百年了,你已年过二十五,我也不小了,咱们不过常人寿数,要行复国大业已然时日无多,再容不得咱们心存半点迟疑。”
见朗逸尚自迟疑,邱榕一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急道:“师兄!一样要死,难道咱们便不能争一争吗?为了族人,为了这世间众生争一争!”顿了顿,他又想到了什么,道,“师父说明君可得上天眷顾延寿几十年,到时便能与师父齐寿,与她再多相伴些岁月!”
朗逸惊愕地望着他,随后跟着无奈一笑:“你竟也当我是痴缠痴恋之人……”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无用的……岁月对她是无用的……我不似你,有非守不可的亲人。我的亲人都死了,若说复仇,待百年之后,世间又有什么样的仇人能躲得过去呢?”
邱榕目中划过绝望,却不肯甘心:“就算我求你,好不好?”
“你再让我想一想,究竟值不值得。”他转过头,望眼前的青山绿水,想着外面的白沙黑海。
若新世再临,是否天下遍是这样的美景?可那些风景里没了自己的亲人、爱人,一切又与自己何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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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给文欢施了个小咒,女孩醒来的时候只道自己睡了个好觉,已然不记得之前他们在谈论些什么了。
三个弟子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只有刹那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就算寿数比一般人长些,也不至于还能独活百年,又是个孑然一身的,并无牵挂,因此这秘密于他而言全然无干。
朗逸虽也没有亲人,可他还有血仇在身上,灭世在即,让那些蜥谷与苍无一道去死,到底不如自己眼见着他们在自己脚边哀嚎来得爽快。他仔细地思考着邱榕的疯狂提议,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真正揪心的是邱榕,他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就连那些平素里叫不出名字的婢女小厮,如今都鲜活了起来,小芸嘴边的痣、阿平总歪着的脑袋……一个个地,竟都在脑子里活泛着,一声声的“少爷”、“榕儿”、“三哥”,如梦魇一般地纠缠着他,让他闭不上眼,静不下心。
到了第二天,二人都瘫在床塌上不想起来,似是这一夜过去,再起床时,周身的一切便都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