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声,如惊雷落地,激起千层巨浪。屋中众人先是一愕,随即一片哗然。四姨娘惊叫出声,泪如雨注,口中一叠声地唤着:“是你……原来是你!怎么会是你……”那声音里带着怨毒、悲愤和感慨,眼望着阿久,只觉得心绪起伏,如要昏厥,却辨不清自己是喜是怒。
三姨娘惊愕地合不上嘴,神色复杂地望着床榻上的那一双人,五指收拢,拽痛了女儿的手犹自不觉。
邱枫“啊”了一声,一脸的不敢置信,对着阿久“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下半句话来。
人群中,只有邱榕不发一言,他仍是那样静静地盯着阿久的脸,眼见着她身子后移了半寸,微微眯起了眼,显是毫不意外的模样。邱榕眉头微紧,不动声色地将一双手拢在了袖子里,却只是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了靠。
一片混乱中,大夫人赫然开口:“来人,把她给我拿下了。”
屋外有一众男丁应声,接着却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有人哀嚎,有人尖叫,有人四散逃,接着是各种器物坠地的声响。屋外头惊天动地,屋里头哭号不已,各种杂乱的声响连成一片,饶是神情始终笃定端庄的大夫人也快要绷不住了,惊惶地由着丫鬟扶起来,连声地问着:“外头出了什么事?”
没人应答,屋里早已乱作一团。
大夫人叫着:“榕儿,出去看看!”
邱榕应了一声,作势起身,大夫人望着门外那动静,却又害怕了,忙唤住了:“等等,叫个人去看,莫伤了你。”
邱府四子,除了声名在外的二子邱桦,其余三个都是大夫人生的,嫡长都是她的亲子,再加另外两个儿子也是风神秀骨,一文一武各有所长,她在这府中理应是尊贵无匹的,可随着邱桦日渐长大,一日比一日的才貌卓绝,隐隐有三子加起来也不抵他一人的势头,大夫人坐在这位置上,总不觉安稳。何况邱桦年满二十入朝封官后,那四姨娘保不齐便要被封个夫人,到时又哪里还会将她放在眼里?
大夫人满怀忧虑地过着日子,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眼见得老大敦厚,老四跳脱,若说能与邱桦一争的,也唯有三子邱榕了,于是满副心神地依仗着爱子能有出息,又如何舍得他受半点损伤?
邱榕闻言,四下望了望,只见屋中女眷个个心神恍惚,男的又只有四弟邱枫一人,如今也傻站着,显是派不上什么用处。于是向那屋外悄望了一眼,垂首蓦地一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便又好整以暇地靠了回去,一派地云淡风轻。
那厢里邱桦久病脱力,说不出话来,却是把仅剩的所有气力都用在了手上,死扣着阿久不放,眼中流露出不安,唯恐她又是一个转身,便好端端地从指间消逝了。
阿久被吵得脑仁生痛,张开嘴,怒喝了一声:“统统住手!”
门外声音顿歇,朗逸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气喘,自屋外传了进来:“你怎么样?”
阿久道:“能怎么样?吵得头痛!谁让你们动手的?”
朗逸道:“他们要冲进来捉你,我和刹那拦一拦,难道还拦错了?”
阿久挑眉不屑:“他们捉得住我么?”
朗逸推开门,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邱桦的枯指上,神色冷淡地问她:“那你现在是被谁捉着?”
阿久道:“我有事要问,你们别捣乱,动不动手的问过了我再说。”
朗逸沉着脸道:“遵命……‘师父’!”言罢,背过身去堵在了门口。
刹那挡在阶前,脸上仍挂着戾气。邱府里不过是些家丁,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威压,见识过他的凶悍后,再不敢上前挑衅了,要不是碍于主人在此,只怕早已落荒而逃。如今稀稀拉拉的围在二人四周,面上绷着凶神,心底却是虚的。刹那见惯生死搏杀,这些人失了斗志,哪怕神情再狠,也激不起他的杀兴了,于是缓了架势,将短剑收回了鞘中。
阿久草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对着邱桦好言相劝:“二少爷,咱们有话慢慢说,是不是先让你的这些娘姨姐妹们莫再哭了?你要死了她们哭,怎么活过来了也要哭,可见你平日里为人不怎么样啊。”
四姨娘爱子如命,即便在这当口也听不得旁人说自己儿子半句不是,憋红了一张脸正要训斥,却听邱桦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娘”,一时间,心中柔情满溢,眼里就再容不下旁人了,扑将上前切切地应着:“儿,娘在这里,娘在呢!”
邱桦道:“娘,莫哭了。”
他气若游丝,说了这一句,便似用尽了力气,眼中的光华也跟着黯淡了几分,只当望着阿久的时候,才稍复明亮。
四姨娘的哭声被掐灭在喉咙里,像被人扼住脖子的鸭子,顿时委顿不堪,期期艾艾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却见他的目光只定定地追随着阿久,继而又愤恨了起来,虽想竭力地忍住,可眉眼间的怨毒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邱榕远望着,唇边笑意更凉,执起手边的茶盏沾了沾唇,那茶早已凉透了,滋味不好,他便顺手悠悠地倒入了一旁栽着琵琶苗的花盆之中。
只听阿久又对邱桦说道:“二少爷,你现在只剩了半条命,咱们现在先把身子医好,再说其他,好不好?”
邱桦吃力地点头,枯槁的面容忽然扬起温暖的笑意:“我喜欢听你说‘咱们’。”
阿久不语,四姨娘却在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线生机,在儿子的生死面前,什么样的前怨都可以不去计较,忙又救命稻草似地拉住了阿久的袖子,忙不迭地说着:“是是是,先医好了身子再说,医好了身子,什么都好说!”
那天,阿久用金针银针为邱桦医治了足足两个时辰。邱桦一直都很安静,任由她施针,哪怕有几次因他太瘦而寻不到穴位,下针扎错了位置,他也只是轻浅一笑,温和地望着阿久。
朗逸站在门外偶尔回头,目光越过重重的人群,望见阿久忙碌的身影,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专注的做一件事,紧蹙的眉头便没有松开过,全神贯注地望着邱桦或是她的针,两个时辰下来,汗湿透了三层衣衫,在后背上印出斑斑水迹。
她用袖子抹了把额上沁出的汗珠,然后再把针一根根地拔起来。而另一边,邱桦已抵不住重重的睡意,阖眼深眠,一只右手还留恋地拽着她的衣摆,阿久轻轻一挣,便也松开了。
她收了针,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四姨娘忙问:“怎样了?”
阿久道:“他虚透了,有些伤了底子。从明日起得开食进补,但也不能一口气补过了,得先进粥食,再进时蔬,最后才是水鲜肉食,以三个月为一阶段,切不可冒进,反伤了身子。”
四姨娘一一应了,又问:“我儿这是怎么了?”
阿久回头望了一眼虚弱的邱桦:“中了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