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谷,阿久便觉得有些古怪,她环顾四望,又是说不上来,一步步地往谷中走去,越走越是心神不宁。她向来是个胆大妄为的,此时不知是心虚还是另有缘由,竟然慌乱得足底生寒。
直到直插入天的穹苍枯树遥遥而立,她的脑子才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这谷中的雾何时竟散得这样稀薄了?
洞听谷向来雾帐深沉,三步之间的路就已然有些辨认吃力,那些不常回来的言氏,都要依着口诀数着步数方能找到谷底巨树,如今那硕大的枯树赫然映入眼帘的时候,遥看着起码尚有数百丈远。阿久微微眯起眼,便连枯枝上的老陈皮般的褶皱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了。
心中没来由地腾起一句“不好”,阿久不觉加快了步子,腾跃着向穹苍枯树而去。
之所以称之为“穹苍”,便是因这枯树便如同旧世所传的“擎天柱”般,下纵地脉,上插天穹,站近了极目所望,顿生无穷无尽之感。杆如铜铁,便是锋锐的利器亦不能损之分毫,如此强大之物,在灭世之前,亦不能保全,失了生机唯余骨骸。
言氏在这旧世巨木之上建造了密如繁星般的屋宇,虽然族人生性散漫,盖不出白氏那般雄伟壮丽的建筑,但楼宇精致,往往依枝而设,栽种花木,以炫丽的色彩妆点,尽是让人叫绝的巧思妙想。走在繁复纵横的枯树之上,满目的炫彩,抬头望去,便连天空亦被掩映在交错的枝桠与悬垂精丽的屋宇之间,若逢晴天,阳光便被撕扯成条条彩带垂落下来,在足下织作点点光影,若是风雪,那风亦被密密的树枝阻拦,唯让星星白雪三三两两地散落下来,亦是美绝。
阿久自小在此长大,这些风景早已看得惯了,落在眼中也不觉得稀奇。从来或许也想念过自家小居的温暖,但后来江枧一死,这梦境般的本家便再失去了所有的光影,唯余苍白和血色。
阿久五十年前与言觉一战太过惨烈,让她在族中声名大振,若是行在族中,便是言氏那样闲散逍遥的性子,亦不免侧目悄议。她不胜其烦,若在本家便会很少出门。
只是这次回来却觉得境况全然不同,顺着那些木纹形成的狭窄阶梯向上而行的时候,竟听不到上头传来的半点声音。整个树冠像是被个无形的罩子给罩住了一样,一点生人之气都传不出来。
阿久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脑子里有个念头让自己转身快走,身子却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向上,像是旧世那些被上了发条的机甲一般停不下来。
行到了高处,她忽然闻到一丝异香,手脚顿时便凉了下来。
言氏若是流血,血味不是腥臭而是飘香,据说每个言氏血液的香味都不相同,自己闻不出来,旁人闻着却知有大异。在旧世,甚至会有强悍的妖魔专门捉来孱弱的言氏取血制香便是这个道理。
冲入阿久鼻中的香气浓烈怪异,像是各种不同的香料同时点燃,混杂成了古怪刺鼻的气味……这就说明,上面死人了,而且死了不止一个!
可便又如此安静,难道是已然打完了么?纵使族中出了群殴这样的滔天大祸,亦不该没人收拾啊,若是有人收拾,又为何半点生息都没有?何况放眼苍无,哪里还会有可以威胁到言氏的族群呢……
阿久心中响起一个又一个的闷雷,炸得她脑子浑浑噩噩地,只知道自己要快些上去瞧个明白。心中一急,纵得亦要比往日更高一些,足下生风疾步上行,落地的时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就一个不稳自千百丈高的枯枝上跌落下去。定下神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来一看,竟是朵银制的莲花。
她认识这个法器,据说能生出一片开满银莲的青翠荷塘,青碧色的水却是剧毒之物,朵朵银莲亦能盘旋而起,将人吞裹其中,主人居于荷塘之中,可驭水趋花,立于不败之地。
再走两步,便是一把断作两截的阴阳宝剑,一间屋子的窗户被削断了窗台,墙上插满了金色的钉子……
她丢下银莲再里走,谁家的园子被糟踏得一片狼藉,门口的茶架毁于一旦,新晒茶撒得满地都是,屋中传出浓烈的香气,阿久走进去,便看到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一人的手插在另一人的胸膛,另一人的腿绞着对方的腰。
繁丽的穹苍树冠在一瞬间变得荒芜空旷了起来,阿久大叫了一声便往外跑去。她没命地奔逃过每一条街巷,无序疯狂地推开路过的房门,她希望空中忽然有谁向自己丢过来一个法器或是大骂一声,好证明……还有人活着!
言氏,在苍无那般强大如神明的言氏,那些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她,让她想起来就头疼不已的戒者、族尊,居然一个都不在了。她在树冠间亡命般地奔跑,看到了满地的法器和死状各异的尸体。空气香得诡异让人作呕,她疯狂地寻找着的生人的痕迹,甚至来不及去一一辨别那些死者的身份和死因。
这里显然发生过一场大战,各处散落的残破法器似是在告诉阿久,这不是什么外敌来袭,这是火并、是内斗!不仅是守家和易客,而是整个家族的内斗!几乎每个人都参与进来了,几乎每个人都失败了……
在阿久看来这要比天底下所有荒谬的事情加起来更荒谬十倍!言氏是那样珍惜自家的血脉,甚至眼看着易客与守家不能相容,亦要强行规定本族不可相伤。他们每个人行事都在试探着这条铁则的边缘,很多族人因此而被禁足,却始终没人能将其打破……
是了……禁足……阿久想起了穹苍枯树旁的阴山,那上面的暗窟壁是言氏关押犯错族人的地方。若是本家出事,那暗窟壁里的族人又当如何?
脑中似是终于拾回了一丝清明,她强打起精神,跌跌撞撞地就往阴山暗窟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