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舟是被温暖的阳光晒醒的，浑身暖和和的。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正在梦里烤兔子吃，没想到火太大，把她衣服烧着了，浑身滚烫。大梦初醒时发现，哪有什么兔子，哪有什么香味，口水倒是不少。
初秋的阳光不似炎夏里那般凌厉的炙热，也不像寒冬里那般缺残的明媚。它温柔地照耀着万物，朝晖撒满地，不偏不倚。
醒来的阿舟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药圃中，草药丛里有不少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或除草，或施肥，或浇水，或捉虫。他们均头戴遮阳草帽，挽袖束袍，手里忙着各类各样的活计。偶尔交头接耳闲聊几句，不知是谁把胖乎乎圆滚滚的绿色肥虫“啪”地一下丢进干活的人群中，引得大家四处乱窜，一哄而散。
她一眼就认出了人群里同样劳碌的泽漆和子菱，两人正在为一畦洼地里的忍冬施肥。田间劳作，裤脚袍边免不了沾上不少的污秽，他二人却未露出一丝嫌弃之色，顶着日头一株一株地挨着施肥。
阿舟被泽漆放在了田间的土梗上，整天最忙的事就是晒太阳。无所事事的时候，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泽漆发呆，看他在田间走来走去，一担一瓢地施肥浇水。
长期受困于这幅草木杆的身子，无比怀念以前在妖冢插科打诨的日子，不爱读书，不好习武。最爱手里拎个长长的木棍子，领着身边的小跟班溯回和溯游去青冥山里捣八啄的鸟窝。趁大鸟外出猎食，一戳一个准。也不贪心地一窝端，留两个给护犊子的老母亲，欢呼雀跃地捧着一个蛋偷跑回家。做个温暖的小窝，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小八啄的孵化。
只不过未待小鸟冒出蛋壳，次次都被阿爹发现，拎着戳鸟窝的木棍子，满院子喊打，阿叔风嶅站在一旁笑地乐不可支。时不时喊上两嗓子：“阿舟，快闪！你阿爹要用瞬移术抓你去了。”
偷了有一箩筐的鸟蛋，都被阿爹强迫着物归原主。好在最后阿叔求情，到底留了一个。想到这，阿舟忍不住地腹议：“我不在，也不知道溯游替我照顾的鸟蛋到底有没有生出小八啄。”
太阳渐生渐高，地里忙碌的泽漆，喊上子菱一起朝田埂走来，手里似乎还端着什么东西，黑乌乌的……
“他拿着一个瓢朝我走来干什么？该不会是…….”阿舟顿生起一个绝交的念头，而且是绝对再也不想和好的那种。
当满满一瓢肥水真的不出所料地从头淋到脚时，阿舟已经不敢大喊大叫，生怕自己一张嘴，不小心尝到某些东西。
泽漆看着阿舟左右摇摆，不停扭着茎干，抖着两片小嫩叶，猜测她一定是嫌弃这肥料臭味熏天。其实，这堪比臭蛋的味道，他自己也不敢恭维。可是能看着这小东西吃瘪，他还是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边盯着看笑话，边充满揶揄地说道：“巧种不如多上粪！小豆芽，我今天专门把你搬出来，又是晒太阳，又是加‘餐’，你可千万别浪费我的一番苦心。”
阿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谢！谢！您！老！人！家！的！美！意！”一字一顿，杀气冲天。
胸中郁闷难消，无法大喊出声，光是嘴皮上逞厉害到底不能解恨。杀气腾腾地瞪了泽漆一眼，如果眼神能杀人，估计他肯定早已万箭穿心，被射成刺猬了。旋即恶狠狠地接着呛道：“臭不可闻，登徒子，你怎么下的去手，良心何在？”
两片嫩叶不可幸免地中招，她也不敢用来捂着鼻子了，万一再把花苞蓓蕾熏臭，自己岂不是要哭死在药圃里。
事实证明，阿舟委实冤枉了泽漆。这肥料原名为金汁，极富营养，可迅速襄助草木生长。它闻起来虽臭，可草木吃起来却香，估计和古今驰名的“臭豆腐”有地一拼。对于急需结叶的阿舟来说，绝对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况且臭味也仅仅维持一盏茶的时间，毕竟他可是在自己房间里用花盆养着小豆芽，怎么也得为自己打算一番。他的洁癖，容不了自己房间出现这种味道。
阿舟千调皮万捣蛋，但是有一好：那就是从不记仇。但凡惹了她，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准能自己化戾气为祥和。她虽然有些嗔怒，但考虑到自己未来都要在他手底下讨生活，还是耍乖卖萌，凡事少计较方为上策。
可到底还是意难平，忿然地说道：“登徒子，给你记颗小黑豆，等我化形后，早晚找你讨回来。”
泽漆看她浑身难受，止不住地抖动，心下不忍。自怀里取出一方白手帕，细细擦拭着嫩叶和花苞，嘴里安慰地说道：“忍一忍，金汁对你有好处，‘吃得苦中苦，方为草上草’。”
针对泽漆这‘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可恶行为，阿舟并不打算领情。如果有人凑上耳朵挨着花苞细细听，定然不会错过几不可闻的“哼”声。
闭眼本不欲搭理他，索性直接掉转花苞，下巴微抬表示抗议。可是，经他擦拭的叶片实在是太舒服了，叶脉里的汁水流淌到茎干，又从茎干流回来，循环往复，如同打通神督二脉一般酣畅。忍不住眯眼瞥了瞥他，但见他动作轻柔，面带虔诚，似是在完成某种神圣仪式般认真。
横纵打结的眉头就这样疏散开了，她此刻有点傻，有点木。
温柔乡，英雄冢，难不成自己也轻而易举地中招了？
“不不不……”阿舟摇了摇自己的小豆芽，停止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自己可是妖界名草，他不过区区一介凡人，怎能算英雄。有些掩饰般地偏头假装打量其他人，目光飘忽不定。宁可顾左右，绝不只瞧他。
不期然竟与一道饱含怨怼和嫉妒的视线相对，虽是匆匆一瞥，却牢记于心。
阿舟极爱细雨绵绵的天气，这样的日子里，泽漆不用去药圃，她也不用接收“秋老虎”余威的摧残。
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密密麻麻的雨滴好似织就了一张铺天盖地的蛛网。落在梧桐上，将叶子洗刷一新；敲在青砖上，滴答作响。四面而来落地的雨滴，汇成一条条流水，满院肆意流淌，遇见低洼处，眨眼间就存成一个或深或浅的水坑。
窗外雨潺潺，屋内冷清清。阴雨天里，不见阳光洒进来。桌上立一烛台，高圆盘底座上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雀鸟，头上托顶三支杯型烛座，根根烛火明亮跳跃。
泽漆手持一本《不凡药经》，端坐于书桌前，不时翻一页，寂静的屋舍里，只有书页轻翻的声音，“沙沙沙”的翻书声是绝好的催眠曲，阿舟睡了一觉又一觉。口水沾在花瓣上，乍一看，误认成了露水。
囿于草木的身子，根不离土，阿舟能做且可做的事情少之又少。但是，自娱自乐，自我解闷，舍她其谁。
昏黄的烛火，映得房间影影绰绰。
书桌后面的墙壁上，映着一艘高帆小船，那是她将两只细窄修长的“小手”死乞白赖地摆成一个“L”型，借着烛火的映射，一个人兴趣盎然地玩着影子游戏。
阿舟忽然反应过来，其实墙上除了她自己以外，还有泽漆的影子。就连墙壁上的画，都颇有一种“头悬链，锥刺股”的上进书生感觉。
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仿佛被框进了一张壁纸里，一动一静，似小桥流水般默契。
你不言，我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