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陈雪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家里。一楼的客厅空旷整洁,水晶吊灯悬在高处,依旧是她熟悉的样子。她站在大厅里,看见他父亲和秘书正要出门,门外阳光刺眼,她很努力才看到父亲和秘书的影子。
父亲头也不回地说“我挣的钱都被你和你母亲拿走了,你们让我感到窒息”。
她回过头发现站在二楼的母亲,她的母亲说“我知道你父亲看不起我,但是因为你,我才没有离婚,为了你我葬送了自己”。
她想辩白,但是又什么都说不出,只得张口结舌的杵在原处。
保姆又跑了过来,指着她说,“你这个孩子不听话,又作人,从没见过你这么累人的孩子。”
突然间,贾可云出现了,给了陈雪一个耳光,她尖叫着说“高材胜根本不愿意搭理你,你别犯贱。”
高材胜出现了,他说“你的实验做的那么差,你配不上我。”
“啊啊啊”,陈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这些人没有离开,他们包围着她,数落她的种种罪行,他们发出语速极快的声音,这使得他们的陈述都变成了魔咒一般的嗡嗡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陈雪的周围萦绕。
“都是我的错!”陈雪声嘶力竭的对这群人喊到!
“那我就去死好了!”陈雪仰起头,双手紧紧抓住长发,用头发盖住耳朵,她的声音因为用力过大而嘶哑。
她发疯一般推倒身边一切的东西,大火在她周围烧起。
看到这火,她的声音变得唔噎,她俯下身去,任由这熊熊烈火将她吞噬。
“不是你的错。”一个铜铃般清脆的声音说。
陈雪迷茫的抬起头,看到乙真微笑又认真的脸庞。“你怎么会在这?”
“我是在跟你告别的。”乙真依然是天真的笑着,“我要去旅行了。”
“去哪里?”
“去海上。”
陈雪迷茫的看着乙真。
乙真没有解释更多,她看着陈雪说,“时间不多了。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
乙真严肃的说,“他人种种,就随他们去吧,你可以不受影响的活着。”
说完这句话,乙真就走远了,她穿着蓝色连衣裙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就在这时,陈雪突然醒了,她发现自己还躺在酒店的床上,眼前一片漆黑,她迷惑不解,为什么会梦到乙真?
一束光突然照亮她的眼睛,打破了她的神游,随即而来的是手机疯狂的振动声,振动使得手机在床头柜上不停移动,仿佛非常着急被接听一般。
屏幕显示是孔妈妈,时间是凌晨2:15。陈雪的心里突然一空,仿佛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一样,她来不及想了,手机里传来孔妈妈极力保持平稳带着哭调的声音“乙真走了。”
刘邦国此时接听了同样的电话,是孔爸爸打来的,孔爸爸说得很详尽,乙真心跳是怎么消失的,护士是怎样进来救助的,末了,又说到,一会还要等主治医师来开死亡证明,委托亲戚找好出殡车和火葬场,准备把骨灰安葬在乡下的老家。邦国盘坐在床上,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覆盖在眼睛上来回搓着。过了一会,电话的亮光消失了,但邦国仍然举着它。又过了一会,他的肩膀微微耸动。
陈雪在黑暗中,抹着眼泪,听着孔妈妈的哭喊“我的命啊!”“我就乙真这么一个孩子!”“早上乙真还好好的,不到最后,谁愿意相信她会真的就走了呢。”“就算她舍得我这个妈,她怎么能舍得这个家,一月份我刚给她买了一个新电脑,她一次都还没用过啊。”
这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显得很微弱。陈雪知道,这些话孔妈妈不是有意说出的,应该是悲恸中的孔妈妈忘记挂断了电话。孔妈妈不会在一个陌生的晚辈面前如此。但是她还是沉默的坐着,听着。
陈雪僵住了一般坐了很久,约莫4:20,又来了一个电话,这次是一个没见过的孔妈妈的亲戚打来的,她说,乙真已经收拾妥当,被殡仪车接走了,她们在五点左右直接到火葬场,在那里进行遗体告别,并给了她火葬场的地址。
就在这个凌晨,乙真走了,她把曾经的脆弱的陈雪也带走了。
这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车上,陈雪和邦国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直到了火葬场,到了遗体告别,到了他们眼看着乙真被推入熔炼区。他们在心里和孔妈妈一起哭着。
在熔炼区的门口,孔妈妈跪着在地上,死死拽住乙真的手,不知道在向谁恳求着“谁还能救救她啊,救救她吧!”“她真的不能走,不能走!”“乙真是个特别善良的孩子啊,她从小到大没有说过一句谎话,她六岁的时候,有次我的珍珠项链丢了,我问她是不是她拿出去玩弄丢了,她仰头一笑,跟我说你猜对了,多可爱,谁能下得去手打她骂她。”“求求你们救救她吧。多少钱都行,我就是倾家荡产,沿街要饭,只要她能好好的。”
陈雪已经泣不成声。她看到邦国使劲仰着头,但是他的眼泪还是流到了他的鬓角。邦国一直默默的爱着乙真,虽然乙真有一个异地恋的男朋友,导致邦国没有机会说出自己的爱慕,但是他还是想对她好。他是在乙真边打游戏边吃饭的时候,给乙真默默夹菜的那个人;他是乙真在边听报告边打游戏的时候,给她记笔记的那个人;他是乙真在被导师批评没有成果的时候,帮她查阅文献发给她的那个人。只要她好,他就满足了。
很久很久,孔妈妈仿佛毫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越来越微弱,一些亲戚见状,想要把她搀扶走。下一波准备要火化的队伍已经到了,工作人员有些着急,但是他们又不想打扰这位母亲最后的告别。在亲戚的搀扶下,走了几步,孔妈妈似乎又恢复了力气,她挣扎着回到乙真的身边,她说“我再看她几眼吧”“我不能让她走得太快,我希望她还能记得我,我也记得她,我们下辈子还做母女。”
孔妈妈又在乙真身边跪了许久,一直到她突然头朝后倒下。这位母亲因为过久没有进食并且过度悲伤而晕倒了。
火化顺利进行了。火葬场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不时有黑色粉尘落下。孔爸爸亲自取回了骨灰。
陈雪和邦国还在熔炼区入口出矗立着。
另一具遗体很快被推了过来。陈雪和邦国突然从悲伤中被拉了出来,被震惊得无言。这亡者又是一个孩子,紧跟着的又是一位年轻而心碎的母亲。一个工作人员走进,搭话说“你们别觉得奇怪,我们这真的业务太多。我打了二十多年的工,就这个地方,我最不希望人多生意多,但是偏偏就这个地方生意多。”
“为什么呢?这是个孩子呢。”
“哎呀,孩子也多。不是我们冷血,实在是看的太多了。刚刚那个女孩听说是胃癌,那还不算折腾的,走的顺利。这个男孩,听说是四岁就发现得了尿毒症,一直肾透析,活到十岁,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不得不停了治疗。”
“才十岁!”陈雪惊讶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我们这多半人是得尿毒症去了的。昨天有一个,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去了,就剩下一个老妇,五十多岁了啊。哎呀呀,真的是。同情不过来。”另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凑过来,接话道。
“这个当妈的也是命苦啊,又晕过去了,我们得工作去了,后面排着队呢。”两个工作人员一边啧啧感叹,一边去推那陈放着十岁男孩的车子去了。
孔爸爸亲自取了骨灰出来,登上等候在大门口的车。陈雪和邦国也随后坐上了送葬队伍的车,车队将带着他们来到乙真的家乡,嘉禾县的乡下。许多孔家的亲戚早已等候在路边迎接了。他们引导车队来到一个山脚下。
看起来这里和其他的乡下并无不同,一样的绿水青山,整块的农田,农田里种着的玉米已经有一人多高了。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引入农田的沟渠,里面的水是牛奶一样的白色。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在沟渠的陇上走着,他们惊诧于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走起来却不如一个三岁孩子。
终于这个女孩走到了陈雪和邦国身边停了下来,或者说她几乎是爬着来的。拉住旁边一位满头白发的妇女的手。这个妇女抬起头看着他们说,“不要奇怪,她去年查出血铅中毒,医生说神经系统受到了损害,所以她才无法走路。”
接二连三的震惊,让陈雪和邦国说不出话来,他们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们学习了六年的环境保护专业,六年啊,他们当然知道重金属中毒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早在大一就知道了日本曾经大规模的爆发水俣病。水俣病是由甲基汞为主的有机汞中毒引起的,是因食入被有机汞污染河水中的鱼虾所,或是孕妇吃了被有机汞污染的海产品后引起婴儿患先天性水俣病,是有机汞侵入脑神经细胞而引起的一种综合性疾病。
但是他们以为这些是发生在日本,而且日本又距离他们那么遥远。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呈现在他们眼前了,活生生的呈现,触目惊心的呈现。
陈雪和刘邦国把身上带的所有的瓶装水都留给这位妇女,又掏出身上所有的钱。
与白发妇女交谈的过程中,陈雪极力的保持语调的平稳。她没有哭,因为白发妇女和她的女儿没有任何一个是悲伤的,她们还保持着希望。她害怕她的哭让白发妇女感受到绝望。
回去的路上,陈雪和邦国再也忍不住眼泪了。
如果一个人得了心脏病或者脑溢血,他可以把自己交给医生;如果有狂躁症或者抑郁症,他可以把自己托付给心理师;如果他因脆弱而痛苦,还可以信仰佛教或者上帝。可是在这里,这个看起来绿水青山,实则污染肆虐的地方,连宗教都没有驻足。这些工业社会的牺牲者们,他们只有两条路,信仰死神或者与死神搏斗。
刘邦国一直认为自己的课题很重要。它的重要性在于,多发文章,找一个好好工作。申请基金。然后评副教授。顺便接一些工程项目,交给学校一些管理费,其余的可以给父母买房,让他们安度晚年。他将有一个幸福顺遂的一生。他的研究工作是这一切的基础,所以他的课题很重要。
到了这一天,他突然发现,他其实是有能力拯救一些人的。那些破碎的家庭,悲怆的痛哭,痛不欲生的眼睛,彻底击败了他。
他们感觉乙真并没有走,她就在这片土地上,她可能是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任何一个扎着马尾,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她还会回来,希望她再次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这里是纯净的。
回去的车上,陈雪和邦国都很沉默,若有所思。他们没有任何交谈,却在内心里做了一个同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