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那边觥筹交错,我们这边只有五个小孩子偷偷拿着两个小杯子,一点一点尝着清酒的醇香。
言玥默默地给我们说:“男人喝完酒就爱两件事,炫耀和吹牛。”我们在一旁捂着嘴偷偷笑,何奕初和赵越两人缩在一说一句话。
言欢那个一个杯子一口一口喝着,宸妃娘娘一向待言欢极好,像是喝酒这件事,言欢已经在宫中陪宸妃娘娘喝了好多次,我和言玥才是刚刚初尝,在宫中喝酒是被皇后娘娘和母妃严令禁止的。
酒过三巡,篝火在熊熊燃烧着,烤得我的脸都有点疼。
这次秋猎来了一个草原来的舞蹈班子,那些舞女穿着她们本部的衣服在火焰周围跳舞,惊艳了一众人。
模模糊糊中,前面那伙人开始比起了射箭,言欢看着摇了摇头,一群醉鬼,不必多理,言欢如是说。
行吧。我们五个小孩也是没人管,趁着无人注意,都偷偷跑到了父皇他们那儿,父皇身边的大太监王明成看到了我们,不住地给我们给我们使眼色,言玥偷偷做了个鬼脸完全没有理会他,言欢则是拉下来了脸,王明成才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去管我们。
赵越说,听说北齐的三皇子夏丹青年仅八岁就能弯弓射燕,一旁的何奕初听了也来了兴趣,又要带着我们去靶场那里凑热闹,夏丹青他们正好在那儿射箭。
我想起下午的事情就一阵冷汗,应该是没事吧。我想着他们两人的身手,早就处理了吧。
赵越是定国公府的小世子,军功起家,见到兵器自然爱不释手,更何况还有夏丹青这个在北齐就出名的少年英才,对他是趋之若鹜。
言欢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见到这些东西都离得远远的,言玥自小学武,但也没学过射箭,自然也是一筹莫展,用力拉了好几次才拉开弓。
我听见北齐的人在问夏丹青为何今日射箭如此小心,往日都是入靶三分。我寻声望过去,发现夏丹青已经射了八箭,借着火光,我突然看见夏丹青白衣上隐隐有了回忆的红色。
好像是,血?
我依稀想起来,似乎今天夏丹青的肩膀被划过一刀。
我想偷偷靠过去,可以被一边的言欢拉住了,她皱眉看着我,示意我别乱跑。
言欢这个人有强烈的控制欲,对我是,对言之更是,作为姐姐,她的掌控简直是到了极致,从来不允许我们做任何小动作。
这也算是命吧,我默默回到言欢身边,不过,他哥哥应该会想办法把这事瞒下来,我操什么心呀,况且今日此事因他而起的,想清楚了之后,突然心情就好多了。
旁边有人在叫我,原来是言玥递给了我一把弓,让我试试。
“听说你这几天在练?那就试试吧,一个公主,缩手缩脚想什么样子。”言欢看我迟迟未动,开口说道。
言玥不满地看了看言欢,忍住没有出声。
她示意我拿着,“反正你就是玩玩,随便试试就行,谁敢怪的了你。”
行吧,这样说着,我就试试。
言玥给我的这把弓是个小弓,甚为精巧,言玥之前已经拉开了,我轻轻松松就拉开。
“还挺行。”言欢也来了兴趣,站在我旁边,示意我射夏丹青旁边那个靶子,“我宫里新得了一只西域来的波斯猫,你若中了,就送你。”
那只猫?挺好看的。我心下一动。
对准靶心,弓弦勒的我手疼,松手射了出去。
“北齐三皇子,快,快来御医。”
靶场那边人都围在了一起,我,好像闯祸了。
大太监王明成赶紧跑过来,命几个宫女带过去回去,何奕初和赵越是臣子不能跟我们回去。就在了那儿,我一路被言玥拉着到了她的帐篷。
言欢在后面跟着,冷着一张脸。
“那个北齐皇子是瞎吗?”她骂道:“我分明看见是他跑到了言汐箭底下!”
“你说这个有谁信?”言玥用力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紧张,“那个北齐皇子没安好心,莫非是想要我南淮的赔偿?”
“其心可诛,父皇只要清醒一点就不要给北齐一点面子,就怕。”
“父皇不想给赔偿可以,他只要把我推出去就行了。”我猜到了言欢接下来没有说完的话,太祖皇帝亲政时傅恒将军谋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攻打临安,谁知太祖皇帝果断的杀了丞相一家,让他没有理由。
父皇推出去我一个女儿,没有什么不行的。
言玥手书了一封信送往了凤仪宫,一旁了言欢没有说话,让言玥给她母妃给传个消息,后来又派人去问她的舅舅宋延将军。
“北齐那个皇子就是傻子。”言欢一向雷厉风行,夏丹青这是完全触了她的逆鳞。
我在帐篷里等待着。心中默数,一,二,三……数到了第两百下,父皇派禁卫军来带我了。
我就知道。
言玥挡在我面前,而言欢站在禁卫军前面。
“你们想要谋反吗?竟敢拿着剑对着我们。”言欢像个护食的凶兽一样,保护着我。
没用的,最后我还是被带走了。
我在父皇面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父皇没有问我事情究竟如何,在夏丹青受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给我判了死刑,只要能让北齐息怒,死一个女儿他根本不在乎。
后来夏丹青亲自来说,是点擦伤,并不重要,向父皇求了情,有说三年后会有北齐使臣再次过来,希望到时候能见见我,话里暗示父皇有联姻之心,父皇才放过了我。
我再次醒来就是两天之后,母妃见我醒来哭了很久。
听说是言玥求了皇后,我才到了宫中,又是宋延送我回到了言欢的帐篷里,算下来,我欠了她们两人一个恩情。
再过两年,母妃去世,这钟萃宫,终于留我一人活着。
我小时候经常被皇后娘娘带着,跟着言玥言欢参加葬礼,同样的沉重哀乐、白色孝衣、黑漆棺材,亡者也都是同样年迈的老人。我以为死亡是老人的特权,问母妃是不是这样。母妃说,对,人活到头就剩个死了。
可等我再长大了一点,听闻母妃的哪个亲戚死了,这个认知就被打破了。有一年赵越告诉我和言玥,他看到了死人的骨头。一家人着了大火,都死了。那是她第一次见死人的骨头,是黑色的,他爸说人骨是灰白的,只是这家人被烧死的,骨头就黑了。那附在骨头上的黑,是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我病愈那一年,是南淮的多灾之年,春季,荣城地震;夏季,云州洪涝,三十万人流离失所;秋季,泸州大旱,朝廷派人放粮赈灾,饿殍遍野;冬季,沧州雪崩……当一场场无法逃避的灾难被写成一行行剪短的奏章,呈给朝廷,听到消息后浮现我眼前的总是一块黑骨头。
天灾可骇,非人类蓄意而起,人祸无端,却难扰一方局势。真正可怖的,是战争。战争是人类为解决矛盾而产生的最高级别的粗暴手段,是死亡的极限演示方式。从木棒石块到青铜器,从铁器到弓弩,一条条血河凝聚了人类愤怒的智慧,而不变的,依旧只有本质的死亡。在战争中,战士的死亡是崇高的,平民的死亡是难免的,死亡的神秘性变得很轻很薄,而留给后人的,也有史书上的薄薄几页。
南淮古礼有五种,吉、凶、军、宾、嘉,祭祀属于吉礼,是古人最重视的一种仪式,祭天神,祭人鬼,祭地祇,诚心正意,趋吉避凶,深信人间之外有另一个人间。
母妃走后,我守孝三年,着素衣,挽素发。等待着一年又一年的春去秋来。
言欢最后还是给我送来的她那种波斯猫,只不过我最后没有留住它,它在我十五岁的那个冬天,永远地埋在了血里。
我十五岁那年及笈,封号昭阳公主,意味向阳而生。我听到这个名字后笑了很久,一个一生在黑暗之中的人。居然要我向阳而生。
我十四那年,宸妃娘娘被封为贵妃,正式开始和皇后娘娘争权。俨然成了半个后宫的主任,言欢此后与我和言玥再也少有联系,儿时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时代终于过去。
后来秋猎的事情不知怎么穿了出去,三人成虎,最后的版本成了昭阳公主因为被北齐三皇子调戏怒而射箭,射伤了北齐三皇子的一条胳膊,自此昭阳公主野蛮等等的名字开始流传,又过了几年,终于成了江南恨嫁女子榜首。寻常百姓凡是有女子任性一点,都回拿出我的名号来劝戒,算我也是好事一桩。
往事如梦不可在提起,如今我在后天也要成为言欢那样,被皇后娘娘赐婚,有一个自己的公主府,一个风度翩翩的驸马,可能还会有很多孩子,在言之继位时还能做个大长公主,看看下一代的皇子公主,然后在她们出嫁的时候送上祝福。
昭阳公主,这一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