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春阁难得有了几分热闹的迹象,这是天上的使者来的时节,大概每年都会来这么几天,届时所有的鬼怪妖魔,魑魅魍魉都会来寻个方法来见面,特别是那些刚过奈何桥的游魂,最是无聊,又是没什么记忆,又是对那些新鲜环境刚好好奇的时节,思玄并不是一个喜欢严令管束这些游魂的人,用她的话说,她看过人神妖魔,活着的时候都难得自在,大概是俗尘太脏,想要一份真正的解脱太难,她想既然做了鬼,终了一生,就好好快活一程路。
思玄看着游魂聚集在舒春阁,大概明白了曲度年应该已经如约到了。她飘荡着从阁楼的顶上阶梯上踱步下来,看见曲度年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横躺在阁楼最宽敞的位置上。
“拜见我主阿玄。”门口看见思玄的身影,跪倒了一大片,思玄轻飘飘地出现在曲度年的身后,支手让他们退去。
“你嫌活太久了吧。”思玄俯下身子,声音出现在他的耳畔。
曲度年睁开眼睛,翻过身子对上她的视线,这样静止了大约三秒,他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为了不让她感觉到异样的恻隐之心,他伸手把她的脑袋摁进自己的肩窝里,轻声呵气道:“别躲。”他另一只手在她散乱的发丝间游走,“我确实活得太久了,但谁都没法给我定个死期,除非有天,你要我跟你走。”
思玄把脸更凑近一分,弯过脑袋,任由她的呼吸在他的脖颈上迂回,她的声音充满着玩味:“那你就跟我,这些丑陋的妖魔鬼怪哪比得上你这天上来的小白脸。”她说的画面在曲度年的脑海里编织,那我就跟你……曲度年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然后自我嘲笑地迅速打消了念头。
“看我心情吧。”曲度年松开了手,翻身站立,他装作玩笑地干笑了两声,理了理领口,既而压了压声音,“下次想个好点的条件留我,你这舒春阁一顿饭,不够收买我。”他活了这么久,好似每每都在她这儿败北。
思玄则是先转了方位,继而就侧身而卧,直接倒在了座位上:挥手间舒春阁中已经有了满桌宴席,两道上是婀娜的舞女。她阖着双眼,不动声色地说:“不比你们那,将就吧。”
“你给的,自然什么都算不上将就。”曲度年总是把这些话说得轻描淡写,好让旁人都觉得自己掩饰得很轻松,“只是我向来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这么多人在我身旁,扭腰芊指绕的,这些就先撤了?”
“你是客人,自然都依你。”思玄顺应地应声,那些纤美的身影成了缕缕轻烟,瞬间消散了,“上面可还有什么吩咐,一会到时间批阅游魂录了,你可带回去给天帝老儿看看,略表我的衷心?”
“怎么还这般口无遮拦,也是当了这万年冥界至高之位的人了。”曲度年制止她说下去,压低声音道,“现在还不知道隔墙有没有耳朵?“
”若这什么至高之位都是任人随心的,我想我肯定避之不及。“思玄苦笑道,“你知道吧,我这个人一向这样。”
曲度年并没有再多慰藉她,他知道她为了能守住这个父亲给她的位置,她几乎已经倾尽所有能够了,这其中诸多不易,他很难说得清,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如果不是感同身受,就不要说这些不搭腔的安慰,这样反而会刺痛她的不安。
曲度年本来觉得,他能懂她的。
本来觉得。
“酉时一刻到,请冥王过目今日的游魂录。”有人递呈着几卷竹简,蹲跪在阁楼门口。
“固安。”她轻声叫着,起身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让人录一份给曲小爷带回去,还有,对于上次进入轮回门的漏洞你还是没补上,我想上面看到这种缺口,估计又要以为我把什么人放虎归山了。”
固安应声:“缺了两块天青斑石,寻起来是有些麻烦,但我想曲小爷在这,这种事就会简单很多了。”他立在大殿上,把游魂录放在幽冥之板上,“之前已经想到曲小爷会来,游魂录我已经一式两份,等您摘完一些重要事办,我会整理再行更改给您送去东曲殿。”
“固安果然是周全,”曲度年玩笑道,“有没有兴趣,再回天上,我给你指派个半官仙位的,定比你在鬼府舒服得多。”
“鬼府你什么都能带走,除了固安。”思玄道。
“玩笑耳耳,阿玄不必较真。“固安调节着有些僵硬的气氛,”近期还有孟婆的事还未办定,太多俗人挂在奈何桥的忘川里,眷恋红尘难自渡。还有之前去人间接办的游魂界渡使接连死亡,河博和赤杰那些老人自然是想寻您些麻烦,希望您尽快有个决断。“
思玄听得有些头疼,她眯了眯眼,随手翻了翻眼前的游魂录。
“这么多事情供你消遣,怕你是没有空闲招待我了,等我帮你补了那两块破石头,”曲度年支着筷子,在所有菜边上徘徊了一圈,“再过两天,我就回去了。”
思玄好像在细细想着什么,没抬眼,淡淡应敷道:“随你。”
“下个月,你还是去吧。”曲度年轻声舒了口气叹息,“你知道你做过无法弥补的错事,如果不知补救,日后不仅是我需要经常光顾你这了,你知道天帝是个多疑的人,我觉得你够聪明,会想明白的。”
“你也成了天上的说客了。”思玄支手抵在了太阳穴上,“我以为,至少你,还是我这边的。”
“你总会拿这些好听的话搪塞我,”曲度年有些无奈地笑了,“利用,我对你总是无可奈何的……”
思玄沉默良久,曲度年最终背过身子,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听见了她的声音清晰入耳: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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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度年用着仅自己可闻的声音,低声应:没关系。
“看你成家,独立了孟府,感觉这一下子稳重了许多。”孟老太太在一众人的搀扶下,进了孟府,“过个几日,就是庭温的回门日,我怕你个大男人不够妥帖,拉了老大媳妇帮你张罗张罗。”
“胞弟,你大哥近日事忙,本说着大家一起来看看,我看左右敲不下日子,老太太又念你念得紧,就订了今儿,没打扰你们吧。”孟瑾州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金丝碧钗的妇道人家,在大婚上见过,是嫂子。
孟瑾州作揖回礼:“家里人记挂,当然是不麻烦。只是新府刚打理,都是自家人,就不怕照顾不周了。”
“祖母,看那,我就说老二必定会成事的,这不娶了媳妇愈发懂这些周边话了。”大嫂牵着老太太的手频频笑道,“这不他大哥还打算给他料理些生意,丈夫外理,妻子内持,老太太您说这多好啊!”
孟瑾州在一边陪着笑意,偶尔搭上两句话,招呼进院落的时候,孟瑾州唤了小厮传话吴庭温。大概侯了一盏茶的时间也不见小厮回报。
“弟妹怕是还在内院等我们侯茶吧,我和老太太可以移步去看看她,吴家姑娘听说最是温婉,深闺许久,从来是大门不出的。”大嫂说着便打算扶着人起身,被孟瑾州拦了下来。
“不久前受了些风寒,今日怕是不得见的好。日后机会还很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孟瑾州唤人进来给女眷们续茶,“嫂嫂今日关心,胞弟必定传达,等大哥回京,我们定会上门拜访。”
“让丫头静静地养着吧,”老太太不疾不徐地笑了笑,捧起杯子抿上一口,“是好茶呢,慢火出火候。”
慢火出火候,日久见人心。提醒了老大媳妇不要性子过急,也提醒了孟瑾州慢慢地过日子。老太太大概猜到了七八分,因为大概一刻前,孟瑾州传唤小厮去吴庭温的内院,至今不得召回,一是牵制了吴庭温的动向,二也是圆了大家的面子,虽不知两人出了什么乱子,但那吴庭温若是个懂事的,必定不会乱来。夫妻不计隔夜仇,夫妻的事还是得两个人自己解决。
那一刻,吴庭温站在内院,招呼着迎接,外面哄哄闹闹好一阵子才见几个佣仆进来。吴庭温看着一点骚动,立马挂着笑脸,急不可待地又吩咐了一遍:“看茶。”
又是一阵无言的等待,之间孟瑾州身边的小厮急匆匆跑进来传话:“二夫人,公子请人来传,说晌午饭和家人在正厅用了,夫人不必等了。”
后面的人鸦雀无声,内心却各有各的想法。吴家下嫁女儿,居然能遭人冷落。孟二公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了她难堪,她依旧面不改色。吴庭温摆摆手,身边的婢女从袖套里拿出一锭散银交给报信的小厮,她温婉的面色上看不出半分怒色:“劳烦你通报。”
院里把人送走了,吴庭温才坐下,挂着笑意的脸显露出一点疲惫,她支手安排道:“摆桌吧,晌午了。”
正厅里大嫂安排得井然,老夫人坐在正位上,拍着孟瑾州的手背,慢悠悠地顺着:“我老了,以后这孟家还是得靠这些女人把持。”
“祖母无需过虑,孟家日子还长。”孟瑾州不知所云,只是劝老人家宽心。
老太太四处打量着孟瑾州,有些怅然地说,“成家的孩子就好像变了个人,我不知道是我不够了解你了,还是瑾州你真不似从前了。”说着移开了视线,看着大厅里各自忙碌的人,“眼前人又真的是眼前人吗?人老了,不免想得多了。”
“或许呢,不是想多。”孟瑾州想着他看到这里的一切,感觉自己格格不入,若是眼前是故人,怎么会不识。
“老太太,二公子,前厅备好了饭菜。”
老太太在搀扶下起了身,意味深长地挂着笑意,慢慢道,像是对旁人无心的几句,又像是特地和他说的:“谁知道是不是庸人自扰,身在庐山怎知庐山真面目?”
孟瑾州知道这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他得找回记忆。可他就像困顿之兽,找不到突破口。孟瑾州的生活看上去这么完美,这么无懈可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有身份,有地位,有美满的家庭。
但其实焉沉什么都没有,残缺的记忆,差错的命运,甚至在他内心深处藏着的一份孤独。他说不出,他只是清晰知道,他得逃出去。
可他已经身在庐山了,且四面楚歌。
孟瑾州推开书门发现眼前已经有人盘踞了他地位置,是吴庭温,她带着一贯地微笑:“你来了。”她起身把位置空出来,“刚听前厅传消息说老太太和嫂子走了,我就来这里等你了。”
孟瑾州绕过椅子,走到了她的身后,在她耳边轻声呼气:“你知道我是谁。”
“孟瑾州,我的夫君,孟家二公子。”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孟瑾州摁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了椅子上,“好好回答我,你知道些什么?”
“你如果都知道,就不会来问我。”她依旧那样气定神闲,语气温柔,“你若来问我,就听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他站在她的身后,支起旁边的笔墨,在书桌上写下:繁华尽散,空如烟尘。她的神色终于出现了异样的惊异,孟瑾州把笔划在了“烟尘”上,示意她自己已经有些许记忆:“今天这种令你难堪的事,日后还有许多。我想夫人这样好的修养,定会容忍我到找到过去的时候。”
吴庭温在那行字下,支笔写到:思念如疾,尘烟似玄。
思玄。
孟瑾州张口意识里第一个名字。
吴庭温看向他,他的目光里有一丝错愕,他的片刻记忆碎片里,还是有她。明知道这可能是令人不会好受的答案,她却还是比想象地更难受。
“思玄?”孟瑾州在思索片刻以后叹了口气,带着有些失落的语气道,“不会是你。”若是故人,定会心中安宁,见到她必定心生有感,不会这样。见到吴庭温,就像生命里诸多过客,错过不觉可惜,陪伴不觉心悸。
“我欠过你,所以你如何羞辱我我都可以不在乎。”她把笔放了回去,“也因为我欠过你,我不想让你拥有回忆,让你陷入不必要的困扰。”
孟瑾州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瞬脑袋里又闪出一片空白,劈开了所有记忆的结合点。
好像记忆中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他张皇地在逃跑,所有人都冷眼旁观,他好像就快要看到出口,触碰到光亮,又好像一直在往返迷途,一直在徘徊。有个人出现了,说:不如我带你走?他鬼使神差地挪开脚步,跟随者她的背影,她带他找到了光亮,寻找出口的方法就是不要凝望深渊,不要困于过往。
繁华尽散,空如烟尘。
思念如疾,尘烟似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