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绶同知万没有想到他选择骆驼脖子作为肇州直隶厅衙署,四年后这个直隶厅衙署改为县衙署会重新迁回到老街基去,而且他本人的乌纱帽也被剥掉了。
这一年的夏天,当初沈崇绶看中的两条龙脉嫩江和松花江由于连日降雨,江水暴涨,淹没了两岸村屯和农田,村屯的百姓纷纷向下游逃亡,一时间泄了洪浑浊的水面上,漂下来一些死猪、死狗、死马的尸体和箱柜不计其数。
雨已经下了七七四十九天,还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肇州县衙署已被洪水包围成了孤岛,每天只靠那文秀、那小胡等人划船送来一些吃的东西。
这日傍晚,沈崇绶在一个老衙役的搀扶下,登上衙署西楼一个天井窗前,向外远望西天的天象。他刚刚在梯子上站稳,不想在三岔河那段江面上空突然响起了几声惊雷,在那江面上空闪出了两道龙爪形的闪电。那个在下面扶梯子的老衙役手一哆嗦,差点儿叫同知大人从上面摔了下来。沈崇绶惊魂未定地从上面下来时从心里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是谁动了龙脉,难道这天要变啦?他想起前几天从驿站上转来吉林同道府一个与他关系甚密的同僚的信,信上告诉他京城里的传闻,说那姓袁的贼人在京城里要谋反,要投靠什么革命党搞什么君主立宪制……只是他这里闭塞,后来就断了消息。
十天后,雨终于停住了,洪水也渐渐消退,在衙府里关了这么多天的沈同知终于可以带人走出来见见阳光了,他们这些人的官袍上都闻见一股发霉的味儿了,从这乌云里露出的太阳晒到脸上叫他们觉得是那么亲切。
“大人,看,下游有人坐船来啦!”那小胡眼尖喊了一句。众人纷纷向那变宽了的江水望去,果然见一艘大船慢慢向他们这里驶来。
沈崇绶还以为这是上面派来赈灾慰问的船呢,竟一时眼眶有些湿润了,赶紧走到那刚刚露出水面的码头上迎接。
没等他们这些人在洼着水的码头上跪下,船上的人就下来了,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叫他们惊异的是他们这些人脑后并没有长辫子,沈崇绶正有些发愣,那小胡扯了他一下,就听那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开口问道:“哪位是同知沈崇绶?”“下官在此。”沈崇绶赶紧回过神来应道。
穿长袍马褂的人从另一人手里接过一纸任命状念道:“中华民国大总统令,撤销前清肇州直隶厅改为肇州县,张樾任知事。撤销沈崇绶同知职务,经查沈同知在任时鱼肉百姓、贪占官银,交由吉林府革职查办。”
张樾刚刚念毕,上来几名持枪的随从摘去了沈崇绶等人的红顶帽子,一股江风直吹沈崇绶的脑后,他战战兢兢地说:“俺是大清皇帝的命官,俺只听大清皇帝的。”
张樾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你们的大清皇帝已被关在紫禁城里不得出行半步,现在是袁大人的天下了。”
沈崇绶“扑通”一声跪在码头上,哭号了一声:“这是天要灭俺大清国啊!”
下午,张樾知县叫人找来一条小船,把沈崇绶等人提上船,欲送到吉林府听候处置。临上船前,沈崇绶央人把他腌制的一麻袋咸鱼装上船,说他带着路上吃。那麻袋咸鱼已散发出腥臭味儿,张知县就捂着鼻子叫人给他抬进船舱内了。
船行至二站附近的江湾处时,大朵的乌云又席卷了江面上空,一个急浪打来,船虽躲过了,却慢慢下沉了。沈崇绶和几个随从都一命呜呼了,据说沈崇绶是死死抱着那麻袋咸鱼沉入江中的,只有一个押船的兵丁抱着一个船帮子板漂上了岸,被人给救起。后来人们从那兵丁嘴里才得知那麻袋咸鲫鱼,每条鱼的肚子里都叫沈崇绶塞藏了金条,沈大人似乎早防备这一天了的。只可惜这麻袋咸鱼太重,让小船沉了江。
张樾知县听了,摇了摇头,心里道:真是舍命不舍财啊!
张知县上任伊始,骆驼脖子留给他的是满目凄凉的景象,沿江几十里村屯都了无人烟。闻之,都往下游逃命去了。衙府内是一股捂得发霉的潮味儿,墙壁已浸泡得脱落了,走廊里还时不时蹿出一些水耗子,叫他们这些新来的官员战战兢兢不敢下脚。
张知县就差命那文秀做向导带他们往下游村屯查看,那文绵回绝了,说他是大清渔场的都守,只为皇帝效命的。张樾刚要发怒,站在一旁的那小胡媚笑着说:“大人息怒,小的带您去就是了。”
他们刚刚离开衙府,那衙府就轰然倒塌了。张知县和那小胡都一惊!本来盖这衙府时,沈崇绶就贪扣了上面拨的饷银,房基建得就不牢,再加上多日洪水的浸泡,多亏人出来了。
他们乘船顺江而下,在古鲁驿站的草溏子又顺着泄出的洪水拐向了青马沟去,这青马沟由于涨水和头些日江水的倒灌,比原来增宽了十几倍。坐在船上,张知县问那小胡:“这条水面叫什么名字?”那小胡答:“叫青马沟。”张樾看了一眼说:“这哪里是什么沟,这分明是个湖。”那小胡赶忙说:“对,对,是湖,大人。”
他们乘船路过一个屯子时,远远看见这个屯子一处高岗坡地上,支着一个防雨的用苇席搭的草席棚,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围聚在那里,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只碗,看来是流落到这里的灾民。这些人影的出现,让来到这里看惯了空村屯的张大人忽然觉得有了一丝欣喜,便问道:“这个屯子叫什么名字?”那小胡答:“回大人,叫乔家围子。”张知县就叫船靠了岸,随后打发一个人先去打探一下。衙役回来禀报道:“这是这个屯子一户姓乔的地主在他家房前支起的一个粥棚,救济流落到这里来的灾民。”
张知县带人走过去,果然看见那围着的人群里,一个身穿青布长袍的、面目清秀的男子正挽着衣袖在给人一碗一碗舀着米粥。他做得专注,并没有察觉到走过来的这些官人。那小胡便上前打断他道:“这位是县府新来的知县大人张大人。”他抬了一下眼皮,道:“不知知县大人对本县的灾民有何救济的办法?”问得站在一边的张樾脸一阵白一阵红有些尴尬,他轻咳了一声道:“本知县刚到此地上任,正在了解灾情往上禀报,乔府能私设赈灾救济粥棚救助灾民,实在是可钦可佩。”说完掏出手绢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不知是不是走累的。
那群人又无声地糊在粥锅前,乔焕章又忙碌了起来。他背过身去盛粥时,张知县才看到他脑上和他一样,这是他到此地见到的唯一一个剪去辫子的人,觉得此人不凡。
张知县又叫那小胡带着乘船过到青马沟的西岸来。在原来埋着那块老街基碑石处,他命人挖开那块埋着的石碑,他正要去细看那碑上的字,却见那碑石上盘着一条青蛇。那小胡刚用手里的柳条棍去抽打,张知县却阻止了,看见那青蛇飞快游进草丛里不见了。莫非是天意?他想起他们刚离开骆驼脖子衙府,那衙府就倒塌了。张知县愣怔了半晌,吐出一口气来说:“把县衙府迁回此地。”
几日后,县衙府在安字十二井高岗子建成了,张知县又命人把那块基石碑立在当街的十字路口上。随着新县衙府落成,一些从骆驼脖子逃难过来的难民纷纷在老街基上落了户。那天乔焕章的话提醒了他,张知县向上奏折申请了一笔赈灾安置款,除了新建县衙府外,购置了一些粮食,给落户到县城来的百姓每家每户分得一斗苞米、一斗高粱,来打发灾后这个歉收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