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喜欢自驾旅行,尤其喜欢在黄昏时分驾驶。这时候紫红色的阴影带着燃烧般的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之下,远处高速公路旁锯齿状的松树林也变成了模糊的轮廓。
在一次旅行时,我正行驶在第五天的夕阳中,突然注意到前方有一个没有标明方向的出口。我一向容易被未知的事物吸引,平凡和被他人遗忘的东西更令我难以抗拒。以前,我特别喜欢寻找那种有着糖果红色的大天幕、广告宣传《圣山》这类电影的迷人的老电影院。尽管在我找到它们之后不久,它们就消失不见了。
我在逐渐接近那个出口时开始减速。匝道下方并没有任何路标。我离开的那条路径直向右,随后不久我就继续在一条风景优美的老旧公路上前行。
如果我不是在当天的那个时刻开上那条公路,它周围的景色肯定不会如此壮丽。但是崎岖的柏油路两旁茂盛的橡树已经在公路上方合抱,像一道道拱门,中间只能透出微弱的光线。这应该是让我原路返回的第一个警告,然而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这余烬般的天光。说真的,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难道会怕影子吗?
开了几英里之后,乌黑的橡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一丝云彩的、已经出现几颗星星的淡紫色天空。我周围都是覆盖着褐色枯草的广袤荒原……只差一个烟头那么大的火星了。
唯一能够调头的地方是“薇薇安影碟商店”的停车场。它的招牌看起来像诱人的电影院银幕。这家店藏得很深——要从黑色树林中的一条小道穿过,并且远离任何大路——撞到这里应是最完美的巧遇。店里的灯还亮着,里面应该很有趣。
我停车的时候从玻璃窗看到了店里挑高的天花板和装满DVD与录像带的架子。我停好车就走了进去。
爆米花机几乎空了,但充满黄油味的空气令人喜爱。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女孩在柜台后值班。她长得又瘦又小,从她明显流露出的厌倦,我推测她应该只有十几岁。
“嗨,”我说。
她从柜台上抬起一只手,朝我的方向挥了挥。“嗨,”她的声音低沉又自然。
“我想不到这种地方还能开店。”
“总是有办法的,”她回答。
“这是家族生意吗?你不是薇薇安,对吧?”
“如果我就是呢?”她问。
“哦,对不起,只是你看起来真的很年轻。”我开始吹口哨。“所以……这里还有别人吗?”
“只有我们两个。看看我的收藏吧。”
“我的车上有DVD播放器,但我正在自驾旅行,后面一周都不会回到这条路上来,我还是随便看看吧。”
“没关系。如果你看到喜欢的,什么时候归还都行。店永远都在这里,”她带着嘲弄的笑容说。
“哦,我明白了。但是这个地方确实不好找。我怕我要归还东西时找不到路。”
“没问题。你为什么不随便看看?如果有喜欢的也可以买。”
我难以拒绝她的建议,开始在一行行过道中行走。最佳的起点是装满纸质文件的后勤办公室。我会做个标记,买点东西,在烟雾报警器的刺耳蜂鸣声中开车离去——就像之前每次一样。在这些地方做这种事,让我感到很强大……反正也不会有人再来这里了。
有些区块的架子上并没有标明流派,而且所有的磁带和DVD都不在原来的包装里。包装一律都是白色封面和黑色字母——没有情节提要,没有插图,只有题目。一切都这么奇怪,但我的注意力还是很集中。我沿着这座大楼的边缘行走,假装在浏览。
这家店十分诡异。没有任何的后勤办公室,没有任何员工专用空间,甚至没有卫生间。完全只有一排排的磁带和DVD。莫名其妙地,这个地方让我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任务上。我失望地接受了这个失败的事实,决定放过这家店。它赢得了抵抗我的诡计的权利。
我觉得不给薇薇安微薄的营业额添个一砖半瓦有些过意不去。我随便拿了一张叫作《医生必须诚实》的DVD。我从不使用智能手机或平板电脑,所以不能上网查。我感觉它是当地的独立作品,但这无所谓。
下一刻我发现自己坐在驾驶座上,正在关车门。我完全不记得去收银台和付钱的过程,仿佛陷入了一阵恍惚。打开钱包,我发现现金数量完全没少……并且这次旅行我也没有用信用卡。
这时我不顾身边发生的任何奇怪的事情,直接下车又回到店里。
女孩还在那儿,打着哈欠。她正上方挂的钟显示现在是10点15分。
“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我问。
“你说什么?”
“我刚刚才来,而且……算了。我一定是累了,我付过这张碟子的钱吗?”我在夹克上摸了半天,发现并没有一个能装得下DVD的口袋。“天哪……我刚刚把它落在这儿了吗?”
“没有,先生。我看到你拿走了,但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你一定把它放在你车上的DVD播放器里了吧,”她说。她似乎有点怕我,但她的声音和面容看起来比先前更加甜美了。“请检查一下它在不在那儿。”
“好的,当然,”我红着脸说。
我走进夜晚的冷空气中。落日已经被病恹恹的黄色半月代替,星星全都不见了。当我上车的时候,我看到后排座位和挡风玻璃都被闪烁的光照亮了,像蓝色的LED篝火。光线来自于仪表板的监控。DVD正在播放。
我站在那儿,在商店和车的正中间。她猜我把光盘放到播放器里,而不是车上的包装里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转回去,她正站在大玻璃窗前,指着什么。她是指着我还是车?有阴影落在她脸上,我难以分辨。
“冷静,”我对自己说。很明显,她能看到DVD正在播放,她只是想尽职尽责,帮助一个怪异的逃犯。
我做了个深呼吸,轻拍几下双颊,打开了驾驶室的门。我听到DVD播放的声音。并没有音乐,只有低保真的嘶嘶声和烦人的噼噼啪啪声。虽然这有点蠢,因为我还没付钱,但是我打算先看一段——看我是否要还回去。
我看向屏幕,第一秒就被镜头画面吸引。根据画质,它应该拍摄于80年代早期。背景是在一间医生办公室里,光线并不适合电影拍摄,而且,它太真实了,我甚至怀疑这是一部纪录片。
摄像机是水平的,离被拍摄物很远。第一幕是一位年轻的医生走向一位非常紧张地站着的肥胖女人。他们加在一起只占了画面的十分之一。
“怎么样?”她问道,好像大夫之前让她等待了一段时间。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太对。我感觉这是配音的,因为演员离镜头实在太远了。除了这个,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清晰自然,就像他们也在我的车里。
“很遗憾,”医生说。“你丈夫缺乏脑部活动,我们认为他将要停留在植物人状态。”
“我的天,”她一边说着一边瘫倒在背后的椅子上。
摄像头一直是固定的,集中在头埋于两手之间啜泣的女人。
突然,画面被生硬地剪断,带来视觉上极大的不适。还是同一个医生。他走向一个站在和刚才女人同样位置的瘦削男人,同他讲话。从这个男人的衣着来看,他应该是个流浪汉。
“请直接告诉我吧,”男人说。
“嗯,结果和我们预计的差不多。你现在是胰腺癌的晚期。”
“这是要我命的!”男人喊道。“我没法接受治疗!这当然……是要我命的!”
“是的,极有可能。”
整部电影都是医生在告诉人们坏消息——以一种不太友善的方式——和人们悲伤的反应。有些场景很短,有些太长,使我根本看不下去。
薇薇安在店里,上蹿下跳地向我挥手。我停止了播放,把光盘放回盒子里,想还回去。我想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我下了车,快速回到店里,感觉一阵恶心。她不见了。
“薇薇安,”我说,一边走向收银台后的仿大理石地面。“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要了。”我把DVD塞进归还光盘的盒子里。“别想弄清楚这一切了。直接离开,出门,现在,”我对自己低语。
玻璃门打不开了。我推门的时候它们只是发出咔嗒声,每响一次外面就变得更黑更暗。最后,仿佛所有的玻璃都被涂黑了。
“薇薇安!门锁住了!”
“你在哪?”她问。
“我在门口。你觉得我在哪?快让我出去!”“什么?”她在密密麻麻的高架子中的某处轻声说。“我听不见你说话。来找我吧。”
我讨厌让别人占上风。我讨厌失去对事态的控制。我的呼吸很浅,当我终于能够深呼吸时又呛到了。我气喘吁吁。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打破这玻璃!”我吼道。
我转身,柜台、收银台、归还盒都消失了。我越过自己的肩膀看去,玻璃窗和大门也无影无踪。向商店内部看去,我看到一个新的架子,上面标着一个新的流派:残暴。
“我会把这个鬼地方烧光!你听到了吗?快让我出去!”
没有任何回答。一片寂静。然后,所有挂在天花板上的电视——本应该播放适宜家庭欢聚观看的影片——都被打开了。扬声器里面又出现了熟悉的低保真嘶嘶声和噼噼啪啪声,屏幕上全是远距离拍摄的建筑画面。
我尽最大的可能不去注意电视画面,开始在架子组成的迷宫中行走。一盒录像带掉落在我身后,我听到薇薇安咯咯的笑声。
“我只想离开,”我说。“我没做对你不利的事情,对吧?有时候我控制不住情绪。对不起。”
我走到地上的磁带前,磁带名叫《事故发生》。另一盘磁带落在我身后,我转身看到题目:《儿童们粗心大意》。更多的磁带和DVD哗啦啦地堆在我身边——《她总是这样漂亮》、《男人是泡沫》、《他们只是懒惰》。这一切的发生毫无理由。
“别转过来,”薇薇安在我身后说。“你如果现在转过来,可能会被你看到的东西杀掉。”
她冰冷的、皱皱的手指环绕着我的脖子。她的指甲深陷,钩住我的皮肤,好像倒刺一般。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问。
“跪下。”
我立刻跪下。她冰冷的手指向斜后方拉我的头,直到我直接面对着上方的屏幕。
“你真是一个绝佳的主题,”她嚎叫。“你的电影叫《反正也没人去那儿了》。现在看吧。”
我看到某一次旅行的犯罪地点——空货仓、老杂货店、只有一两个油泵的加油站。直到我走出这些地方,进入车里,开始前行,它们都没有任何要起火的迹象。摄像头持续拍摄这些建筑,直到火焰和烟尘从每个缝隙中窜出。一旦警报响起,影片就切到下一个地点。
她让我在那儿跪着,看着一场又一场的火灾。电影从我还十几岁时开始,直到当天。
“都结束了,”最后她说道。“继续生活吧,我会看着你。”
“我不会再放火了……永远不会。”
“本店从不吸引会改变的人,”她边说边按摩我的脖子。
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冒着冷汗。随后我又重新上路。主干公路上还是夕阳的景象,正和我从那个出口离开之前一样。
但是现在那个出口已经不在了。
我十分迷惑。我开始尖叫,车子冲进了田地。我猛踩刹车,轮胎在车颠簸到停之前陷入到了草地中。
此后我放弃了自驾旅行,并试着改变自己。但是我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没法告诉任何人,也不能从任何人那儿寻求帮助。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对于薇薇安这样最开始被我认为是下一个受害者的人,我一定是不能错过的。不久后我又开车上路旅行,希望碰到古老、被遗忘的地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每一次都被监视着、记录着——一直是这样——我所做的事情失去了乐趣。也许这就是《医生必须诚实》中的医生对待所有坏消息都冷漠又厌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