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天亮前两小时就启程。一开始，所有的船只都依次而行，在水道中沿途的冰块并没有形成阻碍，小船平稳快速地前行着。每只小船的船尾处都站着一个船夫，他们的身影隐藏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他们用长桨划行，沿途留下哗哗的流水声。狩猎者坐在一只打猎凳上，凳子被牢牢固定在甲板上的一个木箱盖子上。箱子里装着午餐，还有足够多的猎枪子弹。不远处的甲板上还放着一些木质的鸭子，这些木制的鸭子是用来浮在水面当诱饵的。木质架子上放着狩猎者的猎枪，可以看到至少有两支，当然或许有更多。每只船的甲板上都放着一只口袋，里面或装着一两只活的雌野鸭，或是一只雌的和一只雄的。每条船上还带着一只猎犬，黑暗中每当有野鸭飞过，这些狗儿都会变得有些躁动，发出呼噜噜的警示声，甚至会在甲板上来回窜动巡视。
他们一行共有六艘小船，其中四艘沿着主干道的方向前行，一艘则向旁边的一条支流驶去，另一艘则停留在南边的一处浅滩区。
河中的冰面是新结的。就在昨晚，一场巨大的寒流悄然席卷了这个城市，使得整个河面都被厚厚的冰层覆盖着。冰层十分坚硬，还带着一点儿韧性。通常遇到这种情况，船夫会在冰面上凿开一个凹坑，然后用船桨用力一戳；紧接着就听见“咔嚓”的声音，冰面就像玻璃窗一样尖锐地碎裂开来。但是冰面十分宽广，小船并没有因此向前移动多少。
“请将另一支桨递给我。”第六条船上的狩猎者说。他稳住身体，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漆黑的夜空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那是野鸭飞过的声音。这让甲板上的猎犬又开始躁动起来。从北面也传来冰面碎裂的声音，那是其他几艘船也在破冰前行。
“小心点儿，”船夫站在船尾提醒，“你可别把整艘船都弄翻了。”
“我也是个船夫。”狩猎者说。
船夫递给他一把长船桨，狩猎者接过来将船桨调了个个儿。他双手握住桨叶，桨柄对着冰面，稳稳地举起桨，用力向前朝冰层下凿去。当船桨透过冰层顶到湖底，他整个人都趴在宽厚结实的桨叶上，运用身体的力量带动船桨向后方推动，直到船桨与船身平行，再将船桨抽回来放到船尾。就这样，狩猎者站在船头驾驶着小船，不停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路上凿开前面的冰层，破冰前行。冰面像一块平玻璃一样碎裂开来，船身压在碎冰块上嘎嘎作响。船夫站在船尾，用力拿桨推开碎冰，好让小船能顺利前行。
这样一直用力地滑行，不多久狩猎者也感到有些疲倦，厚厚的棉衣下开始微微冒汗。他稍微停了一下，转身问船夫：“我们打猎的大木桶放在哪里？”
“就在我们的左边，下一个湖湾中间。”
“那不如我们现在掉头往那边行驶吧？”
“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难道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还是你觉得这水会带着我们去那儿？”
“现在正在退潮。谁知道呢？”
“如果我们再不快点儿，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早就天亮了。”
船夫没有回答。
船夫的行为，让狩猎者十分生气，他在心中暗骂他是个脾气粗暴的蠢货。他开始担心今天的收获，尤其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如果船夫担心工作烦琐费力，不愿意打碎冰面前往那里去打野鸭的话，那绝对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用力推啊，蠢货。”狩猎者生气地催促道，不过他说的是英语。
“你说什么？”船夫用的是意大利语，他不明地问道。
“我说。让我们快点前进吧，天快亮了。”
他们来到安放打猎桶地点的时候，天早就亮了。狩猎者们的打猎桶是用橡木做成的，被直接固定在湖底。浅湾周围是一片长满芦苇和杂草的斜坡。杂草上结起了冰粒，狩猎者小心地走在上面，沿途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是杂草断裂的声音。小船上，船夫把固定好的打猎凳和子弹箱交给狩猎者。狩猎者俯身将它们安进大木桶的底部。
狩猎者穿着一双高筒靴，身上是一件老旧的作战夹克，肩上的金星也早已脱落，只留下几个细小的针孔，反倒是他的左肩上有着一块让人看不懂的补丁。他迈开步子，爬进狩猎桶，船夫把他的两杆枪递给他。
狩猎者蹲在桶里，先把枪靠在木桶内壁，然后在两杆枪之间钉着铁钩的地方挂上子弹袋，最后再把枪靠在子弹袋旁边。
“你那有水吗？”他问船夫。
“没有。”船夫回答。
“那这环礁湖的水可以喝吗？”
“不可以，湖水太脏，喝了对身体不好。”
一路上破冰前行，狩猎者已经十分口渴了。船夫的回答让他感到愤怒，却又不得不忍住自己的脾气，只能略带怨气地说道：“那需要我过去帮你撑船破冰和放诱饵吗？”
“不需要。”船夫生冷地答道，狩猎者的话让他感到不快，他开始将怨气发泄到周围的冰上。他就像个野蛮人一样，粗暴地将船撞向周围的薄冰处，船下不断传来冰面碎裂的声音。接着他用宽厚的船桨将周围碎裂的冰块捣碎撑开，然后弯下腰，拿出那些木制的鸭子诱饵向身后和船外抛去。
他的脾气可真差劲，好像一只不讲理的野兽一样，狩猎者心想。撑船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我一路上像一匹马一样拼命干活儿帮忙，他却怒气冲冲，究竟是谁惹了谁？如果他是个打猎的，我现在要干的工作，难道他不是一样要干吗？
他将凳子放到一个极佳的位置，好让它能向左右两边随意转动。他将几个子弹盒拿了出来，其中一个中的子弹全部放进了随身的口袋中，另外几个盒中的子弹则都倒进挂在桶内壁的子弹袋里，这样做让他可以在需要弹药时随时取出来。黎明前的曙光将整个湖面照得晶莹剔透，如宝石般闪亮。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显出黑色的船身和船夫强壮的身影。他一边用桨叶破冰前行，一边甩手扔着诱饵，仿佛在扔掉令人憎恶的东西。
狩猎者向湖湾对面的那片堤岸看去，他知道在堤岸的另一边同样也安放着两个打猎桶。此时借着天光，他已经能看到堤岸最低的地方了。距离湖湾更远的地方则是一大片沼泽，穿过沼泽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他将子弹装进两支猎枪，又仔细看了看正在抛礭子[1]的船夫的位置。
忽然，背后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只见两只野鸭盘旋着从昏暗的天空中向湖面的斜坡飞来，它们用力地拍打着翅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见此他轻轻地蹲下身体，小心翼翼地隐蔽起来，同时悄悄拿起靠在木桶右壁的猎枪。在野鸭渐渐靠近的时候，慢慢地从桶里站了起来，打算把这两只野鸭打下来。
他举起猎枪，低头抵住枪托，仔细瞄准着，猎枪随着目标慢慢转动，枪口渐渐朝下。只听见“嘭”的一声，他先是瞄准第二只野鸭，只不过他没有对准目标，而是略微向前开了枪。随即，不及查看结果，他又将枪口指向另一只野鸭，看到受到惊吓的野鸭在往左上方飞，他再次向左上方迅速扣动扳机，整套动作迅捷平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枪声响起，那只野鸭顿时像被抽去了力气一般，翅膀无力地低垂，自天空坠落了下来，落在那一堆放着诱饵的碎冰中间。他回头看了看，第一只被打下来的野鸭也掉在那附近的碎冰上，看上去就像一堆黑色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在打第一只野鸭的时候是很谨慎的，完全是等那只野鸭飞到离小船右边很远的地方后才开枪；而在打第二只的时候，枪口远远指着左上方的高空，等到野鸭飞到那里时才扣动扳机，以免误击了小船和船上的船夫。狩猎者对自己的这次射击非常满意，他暗自高兴，觉得自己考虑周详，既没有对小船造成任何影响，又完成了对目标的完美击杀。尤其他在射击的瞬间，已经确定了队友的位置，刻意在射击时避开了。他觉得这是自己作风严谨的表现。他高兴地想着，拿出子弹装进猎枪。
“你个笨蛋，不要往船这边开枪，会射到我的！”船夫在远处怪叫着。
狩猎者心中暗想：我怎么会向船那边开枪，那岂不是和你一样是个可怜的笨蛋！
“安心放你的礭子吧，”狩猎者对着船夫大喊道，“你要快点弄完，在这以前我只会射击天上的野鸭，不会往你那边的湖面开枪的。”
船夫回答了几句话，但是狩猎者一点儿也没听清楚。
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那只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一路上我主动帮他撑船破冰，干得比他都多，而他竟然一直在跟我闹脾气，难道他没有看到我刚刚的射击是多精准吗？还是他以为我会像他一样愚蠢，会把他当野鸭来射击。真是个无理取闹的蠢货，我竟然会跟这种人生气！我干吗要去搭理那个笨蛋？还好我刚刚主动帮他去破冰放礭子，不然还不知道他会是怎样的表现呢！狩猎者心想道。
在湖面的右边，船夫仍然怒气冲冲地用桨叶凿冰面、抛礭子。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似乎每一个动作都在发泄愤怒，看起来粗鲁而又愚蠢。
狩猎者觉得不能让船夫的愚蠢来影响自己的狩猎，更不能让他坏了自己打猎的心情。如果太阳还不能把这些薄冰融化，那么今天就打不了几只鸭子了，很有可能就只能打到那么一些。对于打猎，你需要抓住每个机会来获得猎物，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今天会有多少这样的机会，狩猎者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天空已经被阳光照亮，堤岸后的沼泽地和湖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狩猎者站在木桶里，他向前凝视，目光穿过湖面和沼泽。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顶白雪皑皑。因为他坐在嵌在湖底的木桶里，地势低矮，看不见群山底部，这让山峰看起来显得十分突兀，仿佛是从平原上拔地而起。当他看着远处群山的时候，他感到有微风拂过脸颊。他知道，随着太阳的升起，风儿会从那里吹过来，等风惊动那些鸟儿的时候，它们就会从海上飞过来。
此时船夫放好了所有的礭子，他把那些木制的诱饵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分散在船头的左前方，那里正好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另一部分则抛在了狩猎者的右侧。然后他取出一个活着的母鸭子，用一块小铁锚系在它的脚上，再把这只小母鸭放进水里。母鸭一进入水中，就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它时而潜在水下，时而露出脑袋，活蹦乱跳的母鸭一进到水里就往来反复、旁若无人地游来游去，钻进钻出，不一会儿就浑身湿透了。
“你能把周围的冰凿得更宽阔些吗？这儿冰面还是太多，能够入水的地方还是太少，可能吸引不到鸭子们飞下来。”狩猎者向船夫喊道。
船夫没有回答，他心里很清楚，那些锯齿状的冰块儿边缘根本不需要凿开，这些冰层在这里根本就无关紧要。所以他只是默不作声地举着船桨开始凿起冰来，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但是狩猎者却不了解这些规则，他看着船夫，心里想着：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路上都显得难以相处。但是这次狩猎决不能让他给毁了。我的计划完美无缺，可不能让他给我搞砸了。我现在打出去的每一枪说不定都是最后一枪。我决不会允许哪个蠢货来进行任何破坏。“放松心情，控制住情绪，千万别发火，小伙子。”他自言自语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