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监室屋顶上那支重新换上的15瓦白炽灯泡，不仅照耀着章懿中他们葫芦一样的脑袋，也照耀着他们黯淡的囚徒生活。每天早上7点钟，本来就无精打采的灯泡便闭上了它疲惫的眼睛，其准确性足以表明它的知觉不受自己支配，而是由看守所统一的神经系统控制。
北方的黎明比南方来得早一些，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阳光已经很灿烂，但能光顾到监室的阳光却吝啬得可以。这个时候监室里唯一能获得阳光恩赐的地方就是黑三的床位。自从章懿中从“小号”出来后，黑三就主动跟他换了床位，尽管章懿中再三推辞，黑三还是把这个床位让给了他，理由是这个床位本来也不是他的，加上他有紫外线过敏症，请“章爷”下榻还有一点照顾他黑三的意思。话说到这个份上，章懿中也就只好“屈就”了。
监室这个时候，往往是囚犯们一天中最自在的时光。看守们正在值班室一丝不苟地忙着交接，没有时间来巡查，囚犯们即使有什么违反监规的地方，也不会遭到训斥。所以，章懿中在阿龙等人的敦促下，开始享受日光浴了。
阿龙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也很会照顾人。他知道章懿中不像黑三那样喜欢强迫别人伺候他，即使你给他方便，他也不一定买你的账。但是，阿龙很容易找到人性的弱点，并善于对症下药。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坐到章懿中身边，找些理由给章懿中提供最佳的服务。比如说你的腿在床上弯曲久了血液不流通，要麻木，需要捏拿；你的腰挺直了会产生腰肌劳损，必须按摩。还说他祖上就是按摩捏拿的高手，如果不经常练习练习，祖上留下来的技术就要在他这一代人手上失传。好像他给章懿中提供服务不是为了章懿中，而是为了他自己，章懿中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在帮他的忙。章懿中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经阿龙这样一说，他还真不好推辞。心里想，这家伙祖上是不是在宫里专门干伺候人的营生？揣摩别人心思的水平与历史上那些得宠的太监相比一点也不逊色。过去看史书，总是骂皇帝昏庸，甚至不理解像慈禧太后这样飞扬跋扈、专横一世的老佛爷，怎么会听信于太监李莲英，很多国家大事都被李莲英牵着鼻子走。现在看来不是皇帝昏庸，而是太监太厉害了，说不准那些太监的智商远远高于皇帝老儿们。
说实话，章懿中活了二三十年，还没有享受过这样被人想着法儿伺候的待遇。
阳光很舒适地沐浴在他的身上，前几天在“小号”里透支的体能，此时正源源不断地重返他的身体，使他的各个器官都得到了相应的补偿。他惬意地闭上眼睛，让思想驰骋在记忆的天空。于是，他脑海里浮现出暑假和弟弟在关刀堤游泳的情景：自己喜欢仰泳，放松身体，仰躺在水面学着一代伟人畅游长江的样子，嘴里还念着“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诗句，借此抒发年轻的梦想；弟弟擅长蛙泳，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把少年的苦乐丢在水中，任它在时光中浮沉。兄弟二人就这样在江中游弋，打发炎热的夏季……想起来，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却仿佛像昨天一样清晰。
他睁开眼睛，阿龙正抱来自己的被子准备放在他的背后，想给他创造沙发靠背的舒适度，但他拒绝了。他忽地站起来，将阿龙的被子抱回他的床上，然后把在一旁看报的邓耀国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与他攀谈起来。
“咣当”一声，铁门打开了，胖看守走了进来，对章懿中说：“310，你把东西收拾好，跟我走！”
章懿中不知是凶是吉，问道：“到哪里去？”
胖看守圆圆的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你去了就知道了。”
黑三自以为聪明，说：“恭喜章爷，你熬到头啦！”
阿龙满脸堆笑地望着章懿中：“章爷出山后，可不能忘了阿拉啊！”
他说的出山，意思是离开监狱获得了自由。邓耀国出乎意外，顿时百感交集：“懿中……”
章懿中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黑三和邓耀国嘱咐：“你们都多多保重！尤其是黑三，请你照顾好我的同学。”
胖看守催促道：“走吧！”
章懿中走出监室，呼吸着阳光下新鲜的空气，仿佛真的熬到了头——走进了1949年10月1日那一天，身上轻松得像长了翅膀，随时有飞起来的感觉，嘴里情不自禁地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胖看守走到章懿中身边，悄悄对他说：“你很坚强、很勇敢，我十分佩服你！”
他见四周无人，干脆直言相告：“不瞒你说，我弟弟也到天安门广场参加了悼念周总理的活动，不幸的是，他的遭遇比你们还惨，竟被木棒活活打死了。”
章懿中听说他的亲人遭遇如此不幸，顿时愤慨不已：“他们太残暴了，尽然对手无寸铁的学生下如此毒手！”
胖看守相当豁达，反过来劝慰章懿中：“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一定要小心谨慎。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只要能活着出去，就不愁没有出头的那一天！”
章懿中点点头说：“谢谢您的忠告！”
胖看守又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真诚地告诉他：“我十分理解你们，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尽其所能。”
章懿中好生感动，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谢谢您！”
胖看守见瘦看守迎面走来，立即与章懿中拉开了距离。不一会儿，章懿中被带到了所长办公室。接待他的是一位仪表威严，有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眼睛的老公安。从他那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目光中，让人感到冰霜一样的寒冷。还好，鹰眼所长对章懿中比较客气，不管是伪装的还是真实的，起码见到他第一眼的瞬间，解放区的天还没有出现乌云。鹰眼所长先是问章懿中想不想早点回学校，想不想家？又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最后才言归正传，说组织上准备给他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让他相信党相信人民，要他认真对待这次考验等等。
章懿中听得一头雾水。他满以为从这间屋子出去后就能回到北京市区，回到未名湖畔。听鹰眼所长说到最后，他知道等待他的并不是玫瑰，也不是美酒，而是组织上对他严峻的考验，一个艰巨的任务。
“你是想让我出卖同学，充当小人？”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是想把你换到909监室去。”
“909监室？”
“对！你不是热爱周总理吗？909监室有个犯人对周总理特别不恭，我们送你到这个监室，希望看到你是真心热爱周总理，而不是打着热爱周总理的旗号，做危害党和人民的事情。”
章懿中头上的雾水消失了，他知道鹰眼所长是想利用政治观点的不同，启用一石二鸟战术。
909监室位于看守所西北角，是整个看守所最边远的地方，它的外围是用坚固的水泥砌成的高大墙体，足足四五米高，墙上铁丝手牵着手拉起了一道让鸟儿都望而生畏的屏障；在高墙的拐角，也就是在909监室上方的岗楼上，哨兵机警的目光比雷达还灵敏地搜索着周围的一切。
章懿中走进909监室，明显感到阳光对这个监室不太青睐，甚至觉得这里完全是被太阳遗忘的角落。此时在202监室不仅有直射的阳光，而且光线也明亮得可以看见掉到地上的一根针，而在这里，乍一进来连室内有几个人都分辨不清，看来知足者常乐这句话确实是至理名言。章懿中定了定神，总算辨别出了大家的面孔，他主动向他们点头示好，然后向边上空着的铺位走去，可这些人对他的到来不仅不友好，反而充满了敌意。章懿中心里想，这些人中谁仇视周总理？莫非他们都是持不同政见者？章懿中想着，突然有一种阴阳裂变的念头涌入心头：反对周总理的人在这里关着，爱戴周总理的人又被抓进来，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章懿中刚把行李放到铺上，一个胖得像头猪一样的家伙突然溜到他身后，将他的行李一把抓起扔到地上。
猪头凶狠狠地说：“出去，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一个长得贼眉鼠眼，让人顿时联想到穿山甲一样的家伙附和着说：“听到了吗？小子，兄弟们不欢迎你！”
猪头又嚷道：“你去告诉条子，你从哪个号子来就滚回哪个号子去。”
章懿中没有理睬他们，默默地捡起被猪头扔在地上的行李，又放回床上。还没有等他打开行李，一床被子猛地蒙在了他头上，拳头顿时像雨点般朝他身上打来……
“好啦！把被子揭开，让他自个儿找个理由滚出去。”
“对了，你要说是你自己不愿意在这里，不能让哥们为你背黑锅！”
章懿中从地上撑起来，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水，眨了眨眼睛，开始寻找是谁在指使对他下黑手。
一个背斜靠在床柱，嘴里嚼着什么东西的高个中年人发话了：“还有，你身上的伤，不能栽在哥几个头上，否则，你吃不完兜着走，听明白了吗？小子！”
章懿中看出来了，这个高个可能就是这帮混蛋的头儿。他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打开自己的行李，取出毛巾擦了擦脸。心里想，人在倒霉时，尤其在进入一个凶多吉少的环境时，最主要的是应该学会如何尽可能地保护自己，与保护自己的生命相比，这点羞辱算不了什么，只要生命能够延续下去，就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高个皮笑肉不笑地说：“瞧！他还恋上咱这地儿不想走啦！不过咱得给你提个醒，今儿个只是给你开个小荤，如果不顺溜，往后给你吃大餐的日子还多着呢！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猪头趾高气扬地训斥道：“咱老大皇恩浩荡，算是收留了你，你他妈还不快磕头谢恩！”
说着凶狠地朝章懿中的膝弯猛踢一脚。章懿中猝不及防，踉跄一下，说：“你们不能没完没了，忍耐是有限度的。”
猪头放肆地笑了：“我他妈还当你是哑巴呢！还不服是不是？”
章懿中上次拳打黑三，被关进“总统套房”受尽了折磨，他不想再次惹祸，强忍住没有作声。高个以为章懿中被吓住了，口气和缓一些，扭头吩咐像穿山甲一样的家伙：“老三，让他给咱们站岗，你先做个示范。”
穿山甲立即拿起墙角的扫帚，走到铁门前，把他当作冲锋枪一样抱在怀里：“看好了小子，像雷锋同志那张照片一样，表情要端庄，姿势要标准，责任心要到位。你快过来，就这样，在这里认认真真地站好每一班岗。”
除了一位戴眼镜的老人闭着眼睛坐着，用手在胸前比划，低头念着什么，像是铁了心要坐化去另一个世界以外，其他人都狰狞地笑着。
“拿我寻开心，是吧？”
章懿中心里想，我看你们还有什么要表演的内容，这不就是儿时的搞笑行为吗？当年在家里，我还和弟弟像这样抱着扫帚当冲锋枪玩过不少哩！用不着恼怒，犯不着动气。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与人生这场大游戏相比，你这样的游戏不就是小儿科吗？何况列宁早就说过：“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就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策略。”
所谓强者，应该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时机的人。想到这里，他坦然接过穿山甲递过来的扫帚，就像接过一支冲锋枪一样，站在了铁门边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