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金秋,真是一个好时节!夏季的烦躁和喧嚣收敛起来了,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待产的少妇,既娴熟沉稳,又丰盈美丽。你看吧,香山的枫叶红了,红艳艳的宛若一片片云霞铺展在大地,不仅让骚人墨客“停车坐爱”,就是普通老百姓对它“红于二月花”的艳丽也十分欣赏。在香山北方看守所的四周,各种庄稼在农业学大寨的吆喝声中也就眉开眼笑,进入了镰刀和收割机大显身手的时候。稻谷弯着腰,高粱红了脸,大豆摇着铃铛;枣树、梨树、柿子树硕果累累;南瓜、冬瓜挂在藤蔓,到处瓜果飘香,一派丰收景象。辛勤劳动了几个月的社员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满脸阳光,挥起臂膀为丰收喝彩。可是,囚禁在监室的章懿中、邓耀国心中却没有被阳光照耀的感觉,尤其是邓耀国,他那漂亮的小分头发式再也没有了,与同室的囚犯们一样,脑袋被剃得溜光,像把一个葫芦扛在肩膀上。
想起一大早就被看守带去强行剃光了脑袋,邓耀国就愤恨不已:“国家法律没有条款规定犯人进监狱必须剃光头,何况我们还没有犯法,又不是犯人,他们这样做,谁给他们的权力?”
坐在高低床下的黑三摸着自己光滑的脑袋,不无得意地往床上一顶,故意拿邓耀国开心:“俺说小白脸,你可以去告他们,让他们把你的头发留起来嘛!”
阿龙也拿邓耀国来取乐:“是啊,侬还可以像入关的清人那样编一条大辫子,装扮成大姑娘来慰劳哥几个。”
章懿中对剃光头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一是他喜欢运动、习武,头发短便于练功、洗涤,有利于身体健康;二是他在‘小号’里长出的白发,剃成光头就看不见了,少一些烦恼。因此,对于章懿中来说,剃成大光头,说不一定还是一种另类时尚呢!但是,对于强行给所有入狱者剃掉发髻,他还是不太赞成。比如邓耀国,他在学校时就比较看重自己的发型,每个星期都要到理发店去吹一次。平时小镜子、小梳子随时都带在身上,他把三七开的小分头几乎当成了美的载体,精心护理,抒发对美的追求。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消失了,就像自己可爱的家园,突然被推土机铲成了光秃秃的平地,对于拥有者来说,他能不伤心吗?想到这里,章懿中开始安慰他:“耀国,你也不要难过!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他们给进来的人剃光头发,不仅是一种惯例,而且似乎还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法律本来就不健全,他们用不着法律的许可。”
邓耀国还书生气十足地说:“既然法律无规定,对私权来说,法无禁止即自由;对公权来说,法无授权即禁止。强行剃光我们的头发,往轻里说是对我们人格的侮辱,说重一点则是对法律的藐视和践踏!”
章懿中开导说:“这些道理你找谁说去?我问你,在当今社会,你说是权大还是法大?”
邓耀国有话说了:“当然是法大啦!法律高于一切!”
黑三听不下去了:“俺看你是傻蛋吧。法律是摆在那里给老百姓看的,不能当饭吃!有了权力,那可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你没有听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吗?”
阿龙也来凑热闹:“侬说这法律是怎么来的,大学生?”
邓耀国脱口而出:“国家制定的呀!”
“那由谁来执行呢?”
“执法者执行!”
“执法者是谁?”
“执法者就是国家工作人员!”
“啧啧啧,阿拉说侬,书读多了变傻了吧!‘执法者就是国家工作人员’,这不是废话嘛!听好了,国家工作人员是手握权力的人!这权力在手,什么都得让道,民意可以强奸,法律可以随意践踏,给侬剃个光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章懿中笑了:“阿龙说得过了一点,但却说出了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人在屋檐下,就得要低头。当然,我也知道,你很在意自己的发型。无论在我国,还是外国,头发都非同小可。如法国路易十六被推上断头台前,什么要求都没有,唯独提出要把他一头金发留下来。再如,三国时的曹孟德就割发代首,回避了自己的‘食言’。有的人‘以发明志’,比如明朝末年清兵入关时,‘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当时许多人为了自己的信仰,宁可死也要留住自己的汉式发型,不与清人为伍。到了清朝末年,人们又以剪掉大辫子表示对旧时代的决裂。有些人,则以‘发’彰显自己的生活态度。如我国古代有的诗人,留一种高高的特殊发型,以示自己与众不同、志向高洁。按理说,犯人也是人,也有爱美之心。一方面,犯人对美的追求,是对心灵的净化;另一方面,美对犯人来说,也是促其好好生活、重新做人的一种感召和力量。但是,还是但是,而今眼目下,做不到!”
黑三双手抱拳:“这留发不留发,还这么多学问,真让俺开了眼界。佩服!佩服!”
阿龙也不失时机地奉承:“章爷就是高,比高家庄还高!”
邓耀国抬起耷拉着的脑袋:“我也知道,这看守所对进来的人要剥夺一部分权利,包括一定程度的自由,接受法律的惩处,以此洗刷罪行,警示世人。但罪犯并没有完全丧失自己所有的权利,比如我喜欢的发型,只要它不妨碍别人,不影响服刑,不妨碍看守所工作,就不应该强制。何况我们并没有犯法,还没有被判刑。”
章懿中说:“犯人一入牢房就剃光头发,这叫髡刑,是中国古代刑罚在当代的反应。”
黑三又接过话来:“你们听俺说啊,这剃光头还算客气的了,《水浒传》里的刺金印烙在脸上,那才叫你一辈子都抹不掉。”
阿龙为了表现他的聪明,接过话来说:“阿拉说呀,这剃光头对侬本来也无所谓,但对看守来说,起码有两大好处。一是方便管理。因为清点人数时,他们直接看头皮就可以了,而且我们顶上光光的没有头发,想要藏匿违禁物品又少了一个地方,减少了所谓安全隐患;二是有利协同协防。在这里的哥们,有几个不想跑出去?光头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都有反射灯光的作用,再加上一身囚衣,就编织了一个防止逃跑的大网,叫阿拉在这里受不完的罪。”
章懿中受到启发:“你这一说,让我突然觉得,这剃光头是不是和尚、尼姑的另外一种形式呢?”
阿龙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本来并不聪明,却要玩秃顶?”
章懿中若有所思:“剃度为僧,削发为尼,叫你忘记过去,重新做人?对了,‘从头开始’这个成语,有可能就是这样来的。我说耀国呀!理论总是灰色的,实践方能出真知。你不妨改变过去的一些理念,走向生活的实际。也许,你就不会为失去一头黑发过于伤心。我们应该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把坎坷踏作坦途,把失败化作成功的欢呼!”
邓耀国抬头望着窗外那块明亮的天空,似有所悟……
监室铁门上的小窗开了,那个胖看守在外面喊道:“309,你家里来信了。”
章懿中急忙问道:“有我的信没有?”
“没有!”
邓耀国惊喜地扑到铁门前,接过来自家乡西华市的信件,发现信封已经被撕开,马上不高兴了:“我的信被拆过了?”
阿龙凑上前边看边说:“侬这是寄到北大转过来的,已经被很多关口检查过啦!属于无公害信件。”
邓耀国不解:“无公害信件?”
阿龙用训导的口吻说:“不懂了吧!所谓无公害信件,就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不会对社会、对国家、对监狱或看守所构成危害的私人信件。如果有通风报信的内容,就要被扣下,还要带侬去过堂。”
邓耀国一边感叹,一边看信:“看守所里的学问还真不少……”
对于囚犯来说,一纸家书往往能抵万金。看见他人有家信传来,章懿中顿时忧心忡忡,他不是为自己,而是担心年迈的父亲和家中的弟弟妹妹。每每想起自己的亲人,他就鼻子发酸。
过了一会儿,铁门的小窗又打开了,之前送信那个胖看守又返了回来,抱歉地说:“对了,这里还有一封信,310,快来拿!”
章懿中一听,立即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到铁窗口,一把夺过信,还没有看完,他的眼睛已经潮湿了:
亲爱的哥哥:
自从今年3月收到您的信后,已经半年多没有看到您一个字了。
4月份,街道居委会通知我们,说您参加了“四五事件”,我们才知道您出事了。本来我想不告诉病中的妈妈,但居委会主任说上级要求必须通知家长并要在辖区予以警示,所以妈妈也知道了。好在妈妈当时很坚强,听到您的消息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我相信我的孩子!”
妈妈的话道出了我和妹妹的心声。
我们都相信您!您从小奉公守法,在校是好学生、下乡是好知青,家中的墙上至今挂着您从小学到中学,上山下乡到上大学的各种奖状。因此,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您!同时,我们也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党和组织一定会把您的事情搞清楚的。
妈妈去世那天,我们给您发了一封加急电报,不知您收到没有?没有您的消息,我们想,您所处的环境可能不允许通信,要不,之前给您写的信,不会一次都不回。
我们一切都好,您不用挂念。您给我写的读书目录,我大部分已读了,并认真作了笔记。另外,我自己还找了一些喜欢的书来看,妹妹现在学习也很用功,爸爸在外挖斋也很好,请您放心!
没有您的消息,我们日夜思念,您在那个受拘束的地方,不难想象要受很多苦,一定很缺生活用品,请告诉我,我给您寄去。
哥哥,亲爱的哥哥,您过去教我学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我总是找不到感觉,现在我再唱这支歌,一唱泪水就模糊双眼,让我真切感受到了思念的痛苦,体会到了望眼欲穿的滋味……
要想写的内容太多、太多,即使让洛阳纸贵,也难以承载我们对您的思念,还是就此打住吧。
祝愿哥哥一切均好!
致以
革命的敬礼!
弟弟 懿华
1976年9月27日于家中
章懿中捧着弟弟的来信,看了一遍,又看第二遍……仿佛永远也看不够,他手捧的好像不是两页作业本纸,而是沉甸甸的血肉亲情;他在字里行间感受到的也不仅仅是语言文字,而是弟弟那颗滚烫炽热的心。他感到弟弟长大了,成熟了,而且还很机智、很沉稳,既有政治眼光,又有诗人文采。
邓耀国看完信后,见懿中还在反反复复地看,不由产生了好奇心,便伸过头去,懿中也不回避,干脆把信递给了他。
从字面上来看,这是一封没有涉及案件的家书,但他用“家中的墙上至今挂着您从小学到中学,上山下乡到上大学的各种奖状。”
从而印证“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您!同时,我们也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党和组织一定会把您的事情搞清楚的。”
也就是说,他通过机智的借喻,说明章懿中是清白的、无辜的。他没有直接谴责限制哥哥通信自由的人,但他用一颗包容的心理解哥哥没有回信。他清楚哥哥最关心家中的处境,于是娓娓报平安。在家中极度贫穷的情况下,没有流露一丝苦楚,反而惦记着哥哥的安危和冷暖。在思念哥哥的时候,他信手引用《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歌词,一方面表达了浓烈的思念之情,另一方面巧妙把哥哥比作北斗星,再一次相信他不仅没有犯罪,而且是引导人们前进的路标,并鼓励哥哥要像战士一样坚强,坚持度过黑夜。最后,思念之情跃然纸上,“即使让洛阳纸贵”——写尽天下的纸张也承载不了兄弟情意。收笔落尾“于家中”三个字,也表达了无穷无尽的意蕴。
邓耀国看了后禁不住连声赞叹:“写得好,写得好,你弟弟的水平不在你之下呀!”
章懿中脸上开始荡漾起笑容,自豪地说:“我弟弟13岁就在省报上发表文章,他很有才气!”
邓耀国不由羡慕起来:“你有这么一个好弟弟,真让我羡慕。”
章懿中叹了一口气:“只可惜,他刚懂事就要承担生活沉重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