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宗三年,将春,正是飞絮时节,华白裳一袭褴褛破衣,在凉风中瑟瑟颤抖,一步一挨靠向城门内一处城郊茅亭,凄风惨惨,茅亭上“茶”字样木片被拂得“叮当”作响。
倒真符合这长安城的气质。
华白裳实在没气力走下去了,此处为长安城较为偏僻的一个城门,平日若无节度大使或达官显贵经过,城门不会日日开启,华白裳由偏僻蜀地一路流亡至此,三日前在御前大使右威卫将军耿卫青由经此门入城之时,潜入其箱货内,御前侍卫南归,自是不遑多问,素来趾高气昂的门将怎敢细细盘查,粗略形式上过问后便速速放行。而箱货内茶色罩布下的华白裳也就一帆风顺的潜进长安城,瘦骨嶙峋的身躯使他非常顺利就缩进琳琅满目的货物空隙间。
而这长安城城内似乎可不那么好进。
华白裳在过城关后,趁着南门关关口难民一拥而上哄抢将军之“好德济民”货物之际,从混乱坍塌的货物间一溜烟滑出,蜷缩在车底,借机混入人群,破烂的衣衫和斑驳的肤色,凭着副由是亲爹娘也认不出来的“尊容”,华白裳不仅没有慌忙逃走,反倒是死皮赖脸地装作数日无食的饥民,跟着难民嚷着“将军好德,积福万世!救世济民;实乃活佛啊!”
“大家快抢啊!抢到就是赚到啊!”华白裳没皮没脸地嚷着,敢情怕人家听不见,口号叫得震天响,生怕不够闹热。一众难民齐刷刷看向这见生面孔,愣了一愣,像是湖面被掷重石前的平静……尔后哄抢突兀爆发,疯狂抢夺中华白裳被一拥而上的肩头撞得晕头转向,好不费劲才从空子中钻了出来,颇感无奈的看着手中自己抢到的东西——一只小铜镜,一匹被扯碎的布匹的边角料,以及一盒女子的脂粉。
“哎……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华白裳哭笑不得,本以为有吃食,谁会知道这救济之物里,粮米按照将军嘱咐按户分发,若是在随行物资中有余量,想要抢到粮就要靠本事了,年年都有人因半石粮而争斗打得不可开交。华白裳掂量掂量下自己单薄瘠弱的身板,抢粮自是不可能了。
话说回来,自己抢到手的东西,可是真真的不顶用:铜镜,布匹,胭脂……想是个俗世女子定会欣喜的,试问有哪个姑娘不好涂脂抹粉呢?可惜了,自己苟活十六载,尚未有伊人入得了心,何况他不仅仅一穷二白,身世未谱四处漂泊,唯一会的技艺不过是些儿时听戏时偷学,习得点半吊子身段步法唱腔和医家常识……余下他啥也不会了,烧杀抢夺倒是没有,偷鸡摸狗倒是精通,不过颠簸流离好些年,早就半点家当不剩了。而且最倒霉的是:男生女相,空长一副女子皮囊。这貌相要不是脸上污泥痕渍和自己乞丐的打扮,别说是娶媳妇儿,就连提亲都会被拒之门外。
“哎……”
华白裳挠了挠蓬乱的草鸡头,决定还是先找个地儿投宿,好好睡他个几天几夜,然后再溜之大吉。不过,首先他得解决自己得仪容仪表,否则这丐帮帮主的尊容可是连像样点儿的店家都进不去。
“不要啊!恳请大人手下留情!家父欠下的赌债小女定当如数奉还!求您救救家父家母吧!求您了……求您了……”
正当华白裳踌躇之际,城门口茶摊处引起不小的骚动,华白裳好奇地凑上前去,想是一探究竟。
“哎,也是可怜啊……本都要嫁人了,哪知道双亲都染了病啊……”
“就是啊!听说因为这病给害得金老锄头家那痴傻的二儿子彻底没媳妇儿了!那搁谁敢嫁过去啊?再有钱也不行啊!给害这稀奇病……”
“诶你别说,这老家伙还反咬一口,硬说是这姑娘背煞星啊!”
“得了吧!哪来那么多凶鬼邪神的!就是想要回彩礼反悔了呗!”
“呐,这金家长子今儿个怕是不把关系撇干净不罢休啊!看这阵仗——吃人似的!”
闻言华白裳瞅了瞅人群中啜泣的女子,其旁草席上躺着她的父母,看起来已是面色挂霜,怕是活不久了。女子乞讨的小破土碗被人高马大的金家长子金笑间一脚跺碎,“还?!你拿什么还?本有约在先,你若是嫁入金家,给我那痴傻的二弟当媳妇儿,你家父欠的九十八两赌债就可以一笔勾销!可现在谁知道你这霉头有没有病啊?!谁敢要你啊!识相的赶紧滚蛋,否则休怪少爷我不留情面!”
华白裳瞅了瞅这乞女,瘦骨嶙峋衣衫简陋,独独那消瘦的面容瞧来竟是有几分宛若零花般叫人赏心的姿色,这也难怪金家能看上她了。
华白裳委身蜷缩在人群里,私下思虑着该不该冲出来,来个英雄救美……可是自己身板薄弱,手无缚鸡之力,一身蓬头垢面浑身脏污,再加之身无分文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样才能让金笑间肯允诺放过这乞女呢?
正当思忖之际,金笑间突然冲上前,冲着围观的众人大嚷:“各位你们都看到了吧?不是我金笑间不认帐,不是我金家翻脸,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嘛!你们看看那地上躺的二老,面如死灰啊!诶你说,这要是娶到家里谁不遭殃啊!怕不成想一夜灭门之惨重啊!您想我哪敢把金家之命押在这姑娘身头啊?您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是不是?”金笑间说的手舞足蹈的,一会儿面色凝重像是将要落泪,一会愁眉苦脸一筹莫展,一通诉苦演的比说书唱戏的还精彩,众人不禁为此叹惋,人群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哎!就是啊!要不怎么说煞星呢……”
“就是……要我说这别说是娶回家了,碰都不敢碰!谁知道这碰一下会染上啥病啊?”
“对啊!这姑娘再命苦也不能祸害人啊!嫁人自是不可能啦!”
“哎!谁说不是呢,就这玩意儿谁敢娶过门儿啊!”
“哎!可惜了可惜了……看着老好看一姑娘……”
“谁说不能碰的?我看是您金大少爷想顺水推舟要回彩礼吧?”
突然人群之中响起一个高昂突兀的声音,众人瞧去只见一破烂衣衫的乞丐走了出来……
“你这……”金笑间睨了眼,转身大笑:“这位兄弟莫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您这模样别说是退亲了,提亲都不可能吧?”说完众人哄笑不止。
华白裳没有理会众人的哄笑,自顾自走到乞女旁边,一把将她搀起。
“没事吧?能走吗?”
“谢谢大哥出手相救……”
“都是萍水相逢,不必言谢。你能让我看看你父母吗?”说罢华白裳就径直走到草席旁。
“四肢浸冷无水肿,面色虽暗不至黑,肤暗无色但未出现溃烂渗血紫癜,嗅无瘴气尸臭……嗯……应该并非染上瘴气病。姑娘,你父母大抵只是厥症,并非染人的病,好生修养多时,运气好自会转醒。”
“真的吗?!”乞女闻言颓然跌坐在地,只捂脸涕泣:“太好了……有救了有救了……”
“我呸!”突然金笑间冲上前指着华白裳:“你个区区乞丐,我们凭什么信你?!莫不是和这贱女串通一气前来行骗的吧?满嘴胡言!狗屁不通的玩意儿!识相点赶紧滚蛋,省得爷爷我丢你出城啊!”
“究竟有没有染任的病您自行瞧瞧便是……怎么?金大少爷连这点郎中钱都不愿出?”
“你!!!”金笑间被华白裳的胆识一时压得毫无退路,只得叫下人去南桥头请来具大夫。具大夫声明在外,是长安城城南一带最负盛名的大夫,一直以来都给金家瞧病,皇亲国戚虽是攀附不上,但金山银山的权贵家族间自是断不了干系。众人一瞅这来人竟是具大夫,不禁哗然:“诶哟不得了了!!今儿这事儿要是金笑间搞砸了,以后这金家还怎么做人啊!!!”
“是啊!不得给人笑死啊!你说这再怎么抠门儿也不能让儿子没媳妇儿不是?”
“我看就是想要回彩礼钱吧?!”
“诶别高兴太早!我看那乞丐小子就是胡诌的!你看那样儿哪像是大夫郎中?”
“让一让!让一让了啊!具大夫来看了!都让开都让开!”
这具大夫的大徒弟花麻头一边敲破锣一边儿大张旗鼓的为其师傅开着路,只见人潮涌动中一行人抬着个玄顶墨黑的四角翘边儿红脊红穗的轿子,缓缓向华白裳和乞女一众行来。
这轿子……看来竟有几分诡异啊……华白裳私下思忖着,从容地一屁股在二老草席旁坐下——他可没打算给这赫赫有名的具大夫丁点颜面,毕竟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无依无靠害怕得罪谁么?倒不如说是生怕不够得罪人,否则死后谁会记得住他这小小乞丐?想到这里华白裳不禁有些感慨,禁不住暗自苦笑了几下。
“死杂碎!你还敢笑?!老子现在就让你笑不出来!”金笑间盯着地上苦笑的华白裳,一招手其他几个金家杂役就纷纷上前冲着华白裳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别打!别啊!”乞女见状扑上前挡住飞扑的拳脚,毫无悬念的被揣倒在地。
看着痛苦得蜷缩在地的乞女,华白裳怒火中烧,尽管被打的皮破血流,仍是歇斯底里的大吼:“金笑间!你个连女人都打的狗杂碎!你他娘的不得好死!你……”
华白裳还想咒骂下去,被杂役用扯下的一块碎布条勒住了嘴。
杂役将华白裳后背用膝盖顶住,另外两人死死箍住华白裳的手脚。金笑间走上前冲华白裳肚子就是一顿狠踹:“老子让你多管闲事!让你多嘴!”
踢打间具大夫的黑轿已经穿过人流,稳稳落地的轿子内却是无人掀帘走出。
华白裳此刻只觉无奈,像金笑间这样的世家大族长子,弄死他比捏蚂蚁还容易。自己跳出来等于找死,只怪这无处安放的正义感作祟啊……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善良了么?可善良何时变得有罪了呢……如果……我能够再强大一点就好了,就可以保护这苦厄苍生了……华白裳无奈的思索着,从未像此刻一般憎恨自己的弱小,渴望权利和力量。同时又觉着力气在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溜走,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席卷全身的剧痛和抽搐……眼前开始阵阵发黑,华白裳艰难的盯着那无人出来的轿子。
“小兄弟,还好吧?”华白裳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黝黑骇人的面孔,惊得华白裳往后缩了缩,即使手脚嘴都被钳住,他还是本能的张了张嘴。
“我就是具大夫。”来人自报姓名,这脸慢慢离开了华白裳的视线范围,待他站直华白裳才意识到众人口中的具大夫竟是个身长七尺有余的竹竿,皮肤黝黑身量修长,一双手犹如鹰爪,骨节分明指节长得不可思议。这身量究竟是怎么进入那小轿子的?不对啊,尽管刚才挨了毒打,可始终没见轿子里出来人啊……身体上的剧痛再一次袭来,华白裳实在不能细细思考其中玄妙之处了,只得闷哼几声,垂下头去。
“具大夫,您说这乞丐不是胡闹吗?非说这病不染人!您给看看?”
金笑间一边说着,一边给一旁的手下递眼色,几个杂役心领神会,把瘫软的华白裳拖上前,扯下绑嘴的布条。
“不用看啦,”这具大夫尚未摸脉,仅仅上前站定,探下身瞧了瞧,“这两老人命不久矣……”
“哈!我就说嘛!具大夫怎会有假?!你这小儿简直不识天高地厚,一派胡言!”金笑间仰天大笑,正欲将华白裳拖行至城外。突然一旁的具大夫又开口:
“不过嘛……大少爷,您能否把这少年留给老夫,权当试药用了,您……不介意吧?”
“药人?可以啊!具大夫您权当死人下药,这小子今儿就是该死!”说罢金笑间一招手,几个杂役将华白裳丢垃圾一般弃在地上,随着金笑间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了人群。临走时金笑间不忘了丢下一句话:“你这贱女别忘了,你把你爹娘埋了以后,还欠着我们金家九十八两银子呢!闹今儿这一出,你就欠了一百两!你等着拿命还吧!”
随着金笑间的离场,众人也在一片嬉笑怒骂中作鸟兽散了,只留下华白裳和乞女一家以及具大夫还在原地。
“你……为什么……不说?我没错……”华白裳躺在地上缓气,用几近微不可闻的声音盯着具大夫问到。
“哎,年轻人……走吧,跟我回去。”具大夫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小包袱悄悄放在躺在草席上的二老旁边,并特意用草席掖了下藏住。
“不要!!!”华白裳瘫软在地浑身无法动弹,被具大夫随行的仆人一把扛上肩,但他还是扭着头抗议:“我不要当药人!你个走狗!!!放下我!放我下去……”
“话多!”扛着他的仆从抱怨了一句,冲着脑后狠狠一掌,随后扛着晕过去的华白裳跟着具大夫的黑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