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特·马瑟齐正坐在办公室的软椅上,虽然手中拿着一份文件,神情却有些沉重。
突然间他眼神一动,仿佛了然了什么一般。
“卡尔!”
他的侍从立刻出现在办公室内,恭敬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吗?”
“把这份东西退回内政阁,告诉财务大臣重新做今年圣缇安巴洛堡周边地区的税务报表。”马瑟齐宽阔的额头上出现几道皱纹,“给我把负责莫罗维卡大使失踪案的加尼科·维特叫来。”
“是。”侍从接过文件退下了。
马瑟齐看着桌边成堆的工作,眯了眯眼。
陛下每年26号例行要去梅卢森林的行宫出猎,今年已经出发。自打那以后,他的工作就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照陛下的做事秉性,就算出行在外也绝不会弃掉公文审阅的事,这些多出来的东西——好比刚才的税务报表——显然都是内政阁的人在找茬。这些年新皇厅和内政阁的关系越来越不相容,就像占星司和天之门教会在宗教问题上互不让步一样。但越是这样的情况,就越是有跳板可踩。
马瑟齐起身,走到窗边。从这边的窗户看出去,就是新堡的爱芙兹贝塔花园。入夏了,花园里的花草长得非常漂亮。宫廷仆人们忙进忙出,大筐的鸢尾花被运到那里去。
妮薇洛丝公主在几天前启程回帕萨德那,把鸢尾宴的主办权都还去了斯克兰萨宫。不过,米莉南皇后不肯把宴会交由赫莉温妃操办,还下令把鸢尾花搬进了新堡。
这花勾起的那些往事真叫人头疼。
三十年了——从他们离开那个痛苦的地方、那段痛苦的记忆起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
今年的事比往年还要多,恐怕鸢尾宴也会比往年更热闹吧。他眸光一闪。
“马瑟齐大人,您找我吗?”身穿红色制服的年轻人走进办公室。
“我让你督办的事进展如何?”
“大使先生的下落依旧杳无音信。”加尼科很无奈,“但是,我们有理由怀疑大使失踪不是阴谋派一时冲动之举。因为在埃斯顿先生的住处没有发现任何绑架斗殴的痕迹,反观同样被绑架失去音讯的那位玛勒蒂克小姐……”他吞吞吐吐道,“我怀疑这两人不是被同一人绑架的,但这只是猜测而已。我相信您的判断,这应该都是莫罗维卡在搞鬼。”
马瑟齐停顿了一会儿。
“加尼科,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负责这个案子。回头把它交接给皇家第三军团的西塞恩团长。”
加尼科震惊道:“可西塞恩团长刚从追查迷迭走私的事中脱身,回到圣缇安巴洛堡的时间也不够久。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你是我手底下最年轻也是最有能力的人,”马瑟齐说,“我之前会把调查莫罗维卡大使的任务交给你也是因为我相信你只做事,不多问。”
加尼科退两步,低下头:“抱歉,刚才我失礼了。”
“没关系。接下来请你协助内政阁的外交大臣接待11月即将来访的大陆各国使节。因为你是莫罗维卡这件事的前负责人,所以我相信你会在出入海关的人上上心,别让这件事走漏出去;第二,内政阁的家伙们不喜欢新皇厅派去的督察,你自己小心别被算计。”
“是,大人。”加尼科接到命令后离开了办公室。
马瑟齐当然也知道席尔维斯特·埃斯顿和玛勒蒂克·奥特利两人的失踪案犯者不是同一人,但要是不这么说,又怎么将两事合并、交代为有潜在威胁帝国联姻的分子?加尼科这样毫不知情的正常人怀疑到这点至少说明脑子不错,可以暂时保一保。而在刺杀那件事过后西塞恩一直拒绝接受任务,这次他下了命令强迫他去查,因为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是最安全的人选。
现在唯一的麻烦是那个席尔维斯特消失的原因。不可能是谢勒动的手,他只插手了玛勒蒂克失踪的事,而且他有那个孩子作为筹码就足够了。利益上面他不屑于说谎,而且也很明显顾虑到查不出来。罗若拉城内那位歌忒公主也不是个简单角色,可惜现在莫罗维卡王城内部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这个局面啊,真叫人头疼。
他拿过桌边的披风,出了办公室,并吩咐下人备马,接着独自一人骑马出了城。
梅卢森林,拜嘉蒂行宫。
“马瑟齐大人,陛下同意现在见您。”男仆匆匆来请他。
马瑟齐将披风扔给他,起身出了候客间,走进行宫皇帝休息室。帷幕后温热的水雾蔓延而出,只能隐隐可见浴池中一个背影。
“有事?”
传出一个冷冰冰的、低沉的声音。
领马瑟齐进来的男仆听到这声音不由得紧张,交叠的双手也有一丝颤抖。马瑟齐令他退下,接着以平常不过的语气回答道:“您知道现在外面把联姻传成怎样的笑话吗?”
“提出的时候,你没反对。派人去刺杀的时候,你也没有意见。”帷幕后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冷笑。
“您太纵容‘那个人’了。”马瑟齐平静地说,“事到如今我有必要说一句,他的话,您竟然都相信?”
“他是终结卡拉柏林家那女人的人,为什么我不相信呢?汉特,安分办事,像从前一样。我不容你质疑。”
“卡拉柏林家那女人?”
马瑟齐语气恭敬得仿佛在讽刺,“卡拉柏林家的女人太多了。乔伊斯殿下的母亲姓卡拉柏林,您身上也流着历代皇族与卡拉柏林家通婚的血脉。只要皇室延续下去,就算血脉被稀释到只有万分之一,都不可能把这个家族在奥特利皇室身上的烙印抹去。所以,请您重新考虑联姻的事,放您的女儿一条性命吧。”
“就是失踪了一个莫罗维卡使臣而已,你已经害怕了?”声音越发凌厉。
“我见过更可怕的事。”马瑟齐身体向前微倾,“陛下,我主张浪子回头而非扼杀于摇篮,是因为我知道您一旦下定决心就永远不可能改变,除非发展趋势脱离您的掌控您才会有一丝动摇。我渴望见到您有一天放下这些执念,每年不用再以行宫出猎的方式逃避鸢尾宴。”
没有应答。
过了很久,帷幕被拉开,皇帝克劳亚三世身穿浴袍,脚蹬细棉拖鞋走出来。尽管是休闲的装扮,却看不到一丝惫懒。他已年逾五十岁,外貌却不老,面容上几乎没有皱纹,透露着冷峻和上位者的高傲不凡。两鬓的金发带了一簇斑白,细长的眼眸深处凝固着冰山,而原本该炫目的金色被死死冻结在里面,仿佛世界都不在其中。
强大的气场随着魔法朝马瑟齐压来,他额头上出现了一丝细汗,但神态依旧没什么变化。
“汉特·马瑟齐子爵。”皇帝大步走近,“还记得你效忠于我的誓言吗?”
“绝不对您的作为说不,代替乔伊斯殿下永远支持您的作为。”马瑟齐沉沉道。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就因为誓言,我到现在不论是为您隐瞒联姻真正的目的、还是和谢勒·吉安斗架,甚至是去刺杀玛勒蒂克挑起事端,以及更多这类事——我从来都没有违反过您的命令,而且今后也不会。我只想在事情还可以有回旋之地的时候提出我的奉劝。我,汉特·马瑟齐,只听从克劳亚·帕德内尔三世皇帝的命令,但非一个被魔法师和情感所操控的傀儡皇帝的话。”
“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是不是该杀了你?”皇帝盯着他,掌中法力凝聚。
“我会留下足够支持谢勒那个人精查到真相的证据。人们会发现您和祖辈的作为,乔伊斯殿下所希望的帝国也就毁了。”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保持沉默,”皇帝睨视他道,“我都快忘了你以前的诡辩才能了。”
“听说苏玛塞斯公爵夫人最近经常做噩梦。”马瑟齐换了别的话题,“您相信报应吗?如果您的所作所为都正确,如果您口中的‘卡拉柏林家那女人’真的死了,为什么这一切到现在都没有结束?”
这是皇帝心中最不能触碰的刺。
他眼中的情绪瞬时翻江倒海起来。
地上倏地出现一个金色的魔法阵,汹涌的力量从中涌出。随着一声巨响,马瑟齐吐出一口血,随后挣扎了几下,晕倒在地。
“来人!”皇帝提高声音,“把马瑟齐子爵关押起来,停止他一切事务和权利。”
很快就有卫兵带走了昏迷的马瑟齐。
皇帝看着指尖萦绕的法力,瞳孔一凝,法力立刻消失。他沉沉地回过头,只见一个白袍男人正站在离他不远处的阴影中。
“什么时候来的?”
“从马瑟齐大人说‘您太纵容那个人’开始。真的很高兴看到陛下能够在现下的局面中坚定立场,可惜了马瑟齐大人,跟随您这么多年,您选择信任我而不是他。”
皇帝一甩手,光刃飞出,直击白袍,但被对方躲掉。
“见到我要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难道你已经忘了?”皇帝语气傲慢。
“没有没有。”白袍慢慢走出阴影,嘴角微微上扬,笑容玩味,眼中却很是无情。
他俯下身,将左手搭在右肩上。
“莫里斯·白都罗,向帝国神圣皇帝,克劳亚·帕德内尔陛下致以最诚挚的问安。愿太阳的光辉庇佑您,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