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那一年初冬
云儿在梦中看着母亲顽强的与病魔做斗争,看着父亲放弃一切陪在母亲身边,看着大哥带着二哥暂时住在姥姥家,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去看望母亲。看着母亲在北京住院时,父亲带着他们兄妹三人一起去医院看望母亲,母亲说:“孩子们来一趟不容易,你带着孩子们去北京转一转,开开眼界啊。”父亲一个人带着大儿子,用军大衣把小女儿背在身后,一起去军事博物馆、去人民大会堂、去天安门,二儿子乖乖的陪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拉着父亲的手说,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我的父亲一辈子不容易,小的时候被地主欺压,被日本人欺压。成家后为了我们兄妹几个从没歇过一天,只是低着头一天一天的受。从来没有享过福,从来没有出过门,从来没有来过大城市,从来没有见过汽车。你带着他来北京转转,来看看这个首都、这个世界,也不枉费老人家来了这个世上一遭。当时父亲在精神与生活的双重压力下,瘦的只剩皮包骨,上厕所已经开始尿血。父亲撑着重担,默默挑着,默默承受。云儿看着母亲、看着父亲、看着姥姥、看着亲人的悲欢离合和奋力挣扎,看着这一路似梦似真一样走来。人生多像那镜花水月,那么多美好的画面似乎一碰就哗啦啦的碎去,再也拼不成原来的模样。生活艰辛不易,每个人都在努力奋斗,然而当命运注定是一场离合,我们却像那被缚在蛛网上的蚊蝇,越挣扎越被缠紧,直到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再也无力抗争。
时间的指针转到了1984年的初冬。小云儿在姥姥家已经生活了两年多了。从母亲生病住院再也无力照顾他们起,她就被送到了姥姥家。父亲则一边带着两个孩子上班,一边陪着母亲看病。小云儿在这里再也没有被锁在屋里,这里有表姐陪她玩儿,有姥姥每晚搂着她入睡,还有可爱的表弟刚出生,云儿喜欢看着表弟每次睡觉都睁着眼睛,感觉好神奇,睡觉不都闭着眼睛吗?到现在,表弟已经从摇摇学步,丫丫学语,能陪着她一起跑着玩了。每日看着晚霞漫天,躲在姥姥的怀里入睡,跟着姥姥在满天星斗闪闪发亮的时候起床,生活稳定而安逸。
这一切似乎在某一天忽然发生了转变。刚过了中秋,傍晚黄昏,满院子里都是人,跑来跑去,每个人都很忙,没有人理会到小云儿。只有二哥哥端着一碗红豆粥一边喝一边流泪,她走过去,拉着二哥哥的袖子。这个年幼的孩子对她说“妈妈死了,呜呜呜呜呜”。幼小的云儿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可能母亲离现在的生活很远了,这个词已然陌生,可能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她又下神了,只是看着满院子的落叶随着风卷来卷去,吹在了二哥哥的黑棉袄上,看着满院子仓皇的亲人们,像月光下的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梦中看着这一切的云儿已经泪流满面。这两年的时间,看着出院回家的母亲在被窝里搂着年幼的自己说“我这辈子有个闺女什么都值啦。”母亲的身上好温暖,父亲在拖地,她热了,露出白嫩嫩的胳膊,父亲说“你就生闹吧,怎么不听话,快把胳膊放回去。捂捂汗,好得快”。母亲说“我好热,都出汗了,露出胳膊来没事的”;看着年幼的自己在姥姥家院子里正在玩,母亲刚出院来看她,由于药物里激素的刺激,她的脸白白胖胖非常圆润,戴着个医生那样的白帽子,搂着她拍了好多照片;看着母亲从北京的医院看病回家来,父亲背回来一个带拉锁的五彩大编织袋,一拉开满满的都是糖果和好吃的。(当时在北京,父亲二百多块钱想买齐白石的画或黄花梨木的桌子,母亲说紧着孩子们,给孩子们买好吃的和穿的),当时的云儿和哥哥们开心幸福的跳来跳去;看着姥姥带着年幼的云儿去医院看望母亲,母亲好像昏迷了,已经不能对着她喊“小云云儿”了,因为每天屁股上要打针,屁股上的肉都打硬了,只能用温毛巾敷,敷软了再打针;看着姥姥带着年幼的云儿东奔西跑求大神找偏方,比如接童子尿、采枸杞、采蒲公英等等。
1984年7月,医院确诊母亲为白血病,时日已不多,姥姥带着她坐了好远的火车去医院看母亲,母亲无力的靠躺在床头招手“小云云儿快过来”,年幼的她却躲在姥姥的身后不肯过去。姥姥催促过去,母亲也呼唤她,可是对于当时的她来说,母亲已然是陌生人,说什么也不过去。姥姥给母亲倒了水喝了从上海托人买的一瓶相当于父亲一个月工资的“救命药”——“硫唑嘌呤”(2012年“硫唑嘌呤”被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列为1类致癌物),母亲说“我想喝红酒”,姥姥给倒了多半杯,母亲说“我想吃梨”,姥姥出去买,让小云儿陪在母亲的身边,可一向听话的她却倔强地粘着姥姥一起出去,怎么说怎么劝都没用。在母亲黯然的眼神下,姥姥和小云儿出去了。走在医院的外面,街道的天空挂着一条条已褪色的三角小彩旗,姥姥仰着头,无声哽咽,小云儿抬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姥姥的眼泪流的哗哗的,顺着腮边流下滴在手背上,滴在衣襟上,滴在水泥马路上,半天才缓出一句话:“你妈天天想着你,怎么不陪陪你妈?......以后怕再也没有机会了......唉......你这个丫头......”。默默看着这一切的云儿,眼泪止不住的流。
这一年初冬,云儿的生母,在三十八周岁的中秋节的前两天的凌晨,就这样去了,死因是肝坏死。
你无法想象,一个皮肤如此白皙绵软、风华绝代的人儿,在刚染病时抱着两岁的云儿的照片竟如此苍老憔悴;如此刚毅独立的人儿,靠着自己的精神毅力和病魔顽强的抗争,身体承受的痛苦难以想象却一声都不吭。然而她心向美好并努力抗争,终究抵不过病魔的侵蚀,抵不过那个年代落后的医疗条件,无法确诊病情,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再要强再倔强再不喊一声疼,终究抵不过身体的衰败。去世前两天开始就一直昏迷不醒,去世的当天,胳膊、身上的肉一碰就破皮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