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有时甚至会比真品更逼真。
这是个令人发笑的段子,却也是事实。
因为伪造者在仿制的过程中,往往会犯一个错误——他们总会过度执迷于原物某些显著的特征,而妄图以假乱真的野心迫使他们在这一方面上越走越远,他们最初只想去伪装,去模仿,最后,却远远超出了原物本有的特点。
现在,部落里这静谧安详的气氛就是这样的一个赝品。
没有黑月兽人日常的酩酊大醉,也没有相互的殴打争斗而造成的破坏和噪声,风平浪静,平和得像是某处隔绝世外的边陲小城,就连那空气中飘散着的肉汤味道,都少了几分魔鬼椒特有的暴躁辛辣。
可惜,赝品终归是赝品……
“艾烈克,集中精神,不要东张西望。”
多古多拉高声叫道。在他的对面,他和司莫拉的独子,艾烈克正手持着铁剑,准备迎接他的进攻。
“来了。”
多古多拉挥剑上前,用三成的力气向下砸击。
艾烈克的眼神却很是涣散,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提醒,在长剑到来的前一秒钟,他才惊魂未定地提剑格挡,整个人被力道震荡,好不容易才将其接下。
“还没结束呢!不要放松警惕!”
多古多拉说着,翻身又是一剑。
艾烈克又勉励抵挡了两下,之后便再也无法支持,面对多古多拉不断的攻势,仓促之间,只好一个以相当古怪的姿势,反手出剑。在一声沉闷的碰撞后,艾烈克不由地退后了好几步,大口喘息。
“艾烈克,你在做什么?”眼见儿子糟糕的表现,多古多拉不由地训斥道。“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在作战的时候,你要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投射,敌人所有的动作都会通过他的眼神暴露出来,你要比他还要迅速地解读出他的意图,然后先行一步……”
“来,换过来,你向我发起进攻!全力!不要有任何的保留。”
多古多拉双膝微沉,打开肩膀,他握住剑柄,目光专注,那副凶狠的模样,仿佛是在面对一个死敌。
“是的,父亲。”
艾烈克调整自己的呼吸,两脚前后错开,然后一声大吼,持剑劈砍。
多古多拉怀着期待,上前迎击,却发现儿子的铁剑上仍旧没有什么力道,软绵绵的像是一团棉花。
“用力!”多古多拉大吼。“把你吃奶的劲都用上。”
艾烈克发狠,完全不管什么步伐,距离,只是胡乱地挥动,似乎是想以钢铁碰撞的音量大小来表明自己此刻的投入。
但这混乱的架势,让多古多拉更为气恼,儿子完全不管自己教授的那些技巧,像是个醉汉一般进行战斗,简直是对他自己,和整个家族的侮辱……
他一时失手,剑身竟突然扭转,刺破艾烈克的防御,直奔他的眼球而去。在鲜血迸溅的前一刹那,多古多拉才轻轻一拨,让剑尖划过……
“我告诉过你,艾烈克。”多古多拉异常愤怒,他没有办法忍受一个战士,一个未来的酋长竟然如此儿戏的对待战斗,哪怕这只是日常的训练。
“你的每一次攻击都要全力以赴,都要拼尽一切,你要把它当成一场死斗,你如果不胜利就会死去!”
“我知道了,父亲。”
艾烈克被方才的惊险变故,吓得不轻。
“刚才那一下子,如果是在战场上的话,你的左眼当时就会被刺瞎,因此带来的疼痛,会让你不受控制地捂住伤口,届时,你将完全无法防御,只有死路一条!”
“对不起,父亲。”
“你是一个战士!”多古多拉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你要让我感受到你的愤怒,你的杀意,只要手持武器,挥动它,让它沾染鲜血,就是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你要忘记亲人,忘记朋友,忘记生,忘记死……”
“在你挥剑的时候,你只能有一个念头,,你要在心中不停地呼喊……”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你要不断地重复,直到你的耳朵里只剩下这个声音才行。”
“是的,父亲。”
艾烈克随口敷衍道。
“你有什么问题吗?艾烈克?”
多古多拉叹了口气,他一早就觉察到了儿子的心不在焉,和平日里的全力以赴,满心投入不同,今天的他,犹豫而畏缩,他的眼神总是游移不定,动作也不够坚决,多古多拉知道,这是被某些心事牵扰的缘故。
是某个让人心动的女孩子吗?
多古多拉怀疑。
“你今天的状态很不好,一直都在分心。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在战场上,一秒钟的犹豫都会要了你的命。”他的语气略有些缓和。
“抱歉,父亲,只是……”
艾烈克有些迟疑,或许是不想让父亲失望的缘故,他一直吞吞吐吐。
“有问题就果断一点说出来,你怎么像那些没有卵子的软蛋一样犹豫?说出来!”
这火爆的口气让艾烈克心生愤怒,他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双眼:
“他们为什么要抓走格尔?”
“哦,我的孩子,这,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多古多拉一时语塞,愤怒的情绪转化成了一种愧疚和悲伤的混合体,他的眼前不由地出现了阿西那拄着拐杖前行的身影。
“其实也并不难回答,只是有些残酷。”
多古多拉有些犹豫,作为一个酋长,一个父亲,他曾教授给艾烈克许许多多的技巧,从如何挥动战斧,使用弓箭,到如何灵巧地切入板甲的缝隙中,如何在密集的枪火中接近敌人,他也告诉过儿子,人类是己方的死敌,如果遭遇,便不要有一丝迟疑,要果断地将其杀死,但关于这背后的原因,以及外面,那个更大,而更残酷的世界,他却一直都是一笔带过,不曾深入……
“但你迟早也要知道。”他叹了口气。
“他们是为了金钱。”
多古多拉说得很轻,似乎是想借此掩盖这个名词里包含着的邪恶。
“金钱?就是我们拿去购买武器和粮食的那些东西?”
艾烈克不解。
“是的。像格尔……,”多古多拉思量了一下,还是把后半句加了上去。“和你这么大的孩子,一个可以卖上三十个金币,这是一笔巨款。那些肮脏的骑士为了赏金什么都做得出来。”
“三十个金币?”
艾烈克只有八岁,对于金钱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在他的认知里,那只是一个个闪着耀眼光亮的金属圆盘,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甚至这种金属连硬度都不及钢铁,只是稍稍烘烤一下,便会软化得像是淤泥一样,实在是难堪大用。
“一只肥硕无比的火蜥蜴可以卖上十个银币,一个金币可以买上十头。”
多古多拉举了一个具体的例子。
“那他们是为了食物?”艾烈克问道。“为了填饱肚子?”
虽然愤恨,但若是因此的话,艾烈克倒有些可以理解人类的苦衷了,虽然他不曾亲身体验过挨饿的滋味,但从年长者的口中,他却已经知晓,饥饿确实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
“不,我的孩子,他们不是为了食物,人类耕种土地,圈养牲畜,他们的食物多的数不胜数,在辛德林达的王都,罗德亚克,每天浪费的面包,都可以养活一个千余人的部落。”多古多拉摇头,他把长剑插入地下。
“他们那么的富有?”
艾烈克不敢相信。
“比骨棱氏族还要富有。”
“那他们是为了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那就复杂的很了。”多古多拉说道。“金钱不光可以购买食物,还能拥有许多其他的东西,好看的衣服,豪华的马车,还有些更抽象的东西,像是地位,还有权利。”
“好看的衣服?就是那些花布?”
艾烈克还是搞不明白,他听到了许许多多的新的字眼,却没办法搞清楚它们真正的含义,在他看来,这些东西并不足以让那些骑士做出如此残暴的事情,在这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大概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多古多拉说。“人类的欲求大的像是个无底之洞,他们得到了一样东西,便会将其抛弃,转身就会去追逐另外一样。”
“他们的生命仿佛是一个个死亡任务的集合,他们要不断地满足自己永无止息的欲望,否则就会被某种无法忍耐的火焰炙烤,折磨。”
“为此,他们能够做出一切的事情,邪恶的,残忍的,扭曲的,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神灵们创造出最黑暗的生物,并不是盘踞在九重地狱的恶魔与魔鬼,而是人类。”
“所以,我才这么严厉地训练你。”多古多拉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他因为自己方才粗暴的举动,而感到有些亏欠儿子。“这个世界并非温暖的温室,而是一处黑暗冰冷的厮杀森林,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仅有的一次,一旦失败,就将会万劫不复。”
“就像是他一样。”
多古多拉用目示意不远处的纳尔比。这个几天之前,还野心勃勃,妄图坐上酋长之位的家伙,此时已经失去了一切,他面色败落,酗酒无度,如若丧家之犬,只能通过殴打仅剩的几个支持者,来发泄自己的怨气。
“你应该杀了他。”
艾烈克说出了和泽马克萨满相同的话语。
“为什么?”
多古多拉问道。
“为什么?”艾烈克叫道。“他是个卑鄙小人,他想要篡夺你的酋长之位。”
“这还不够将他碎尸万段的吗?”
“我真是遗憾,你狠狠教训他的时候,我因为外出狩猎,没有能够亲眼见到你的英姿。”艾烈克满是崇拜地说道。“但我能够想象的到,没有人是你的对手,父亲。”
“艾烈克,死亡,其实并不是折磨,背负着重担活下去才是。”
多古多拉苦笑道。
“我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死去之后,黑月之神是不会接纳他升入天堂的,等待着他的只有在地狱中无穷无尽的折磨。”艾烈克回话道。“他只有死去,才将承受最大的痛苦。”
“孩子,有些事情,不是你现在能够理解的。”多古多拉说。“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们已经说了足够多的话了。”
“该开始正事了吧?”
多古多拉挥动了几下长剑,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可我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搞清楚。”艾烈克说。“我脑袋里的疑惑更多了。”
“那就不要思考。”多古多拉答道。“让黑月之神指引你。”
“我知道了。”
艾烈克摇了摇头,仿佛是要把脑海里那些复杂的概念都抛之脑后。
“来吧,我的儿子,距离午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多古多拉做好战斗的姿势。“我们不能将其荒废,每一分一秒,对于生者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
“我明白,父亲。”
艾烈克抖了抖手腕,灵巧地向前一刺。
“好,就是这样。”
多古多拉出剑格挡,感受到儿子毫无保留的冲力和决心后,他很是满意。
“现在是我进攻了。”
他说着一个扭转,剑身由下方瞬时扭转至上,然后横切而来。
艾烈克沉着应对,后撤半步,将剑竖起,两剑碰撞。
“让我们打个赌,看你能不能在午饭之前,将我打退三步。”
父子又交手了一个回合。
“那我能够赢得什么?”
艾烈克跃跃欲试,他一边说话,一边上抢,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快速地攻击。
“一整只火蜥蜴腿。”
多古多拉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等等。有脚步声。”
多古多拉突然捕捉到了什么轻微的声音,他化解了艾烈克的攻势,登时后撤。
“怎么了,父亲?”
艾烈克有些担心地问道。
过了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是司莫拉,此时的妻子一点也没有平日的镇定和沉稳,她的眼睛惊恐地睁大,腿脚也不受控制地哆哆嗦嗦,让人时刻担心她会不会因此摔倒。
“发生了什么事?”
多古多拉心尖颤了一下,直觉告诉他,他一直等待着的东西来了。
“出事了,出大事了。”
司莫拉的声音抖得好似风中残烛。
“在那边,那边……”
“出现了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