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红山的一则通告,将这个冬天的冷发挥到了极致。
当吴红山提出高三12月29日周五晚上不回家,12月30日留下来继续上半天课的安排时,第一个反对的人是包璨。
“30号假期是法定节假日,把他们留下来不合理吧。”包璨凭借自己和吴红山多年的合作情,试图帮助学生们说服她改变主意。
“法定节假日怎么了?要说法定周末也应该休息,平时周末不也照样要上课吗?”吴红山反驳。
“那你也要考虑考虑学生们的感受吧,法定节假日硬要他们上课,而且高一高二都放了,就高三不放,他们心里难免不平衡。”包璨说。
“我不管别的年级怎么样,高一高二有赵岩彬王友仁管,高三既然归我管就是我说了算。”吴红山似乎对于包璨的任何理由,都能轻易驳回,毕竟“文中第一毒嘴”不是说说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学生不愿意上课,老师也未必愿意讲课,这样下来上课的效率会高吗?”比起吴红山不顾一切想提高学生的成绩,包璨更是一位为学生着想的老师,所有表面上狠辣的表情都成为背地里父系的慈爱。
“他们是要逼的。”吴红山举出文治中学走向辉煌的历史,“我2013年和周老校长一起被调来文治中学,那时候我们提出抓时间抓质量,提出延时学习、周末加课。很多学生老师也都反对。我记得当时你也反对啊!可是后来呢,从13年到17年,我们的本二率从百分之五十多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多,平均每年上升十个百分点,这不是成果吗?你只要逼着他们学,他们就是不想学,也比放任他们去玩效果要好。”
最终妥协的是包璨,虽说是年级主任,但官衔比教育局直接指派为副校长党委副书记的吴红山要低一截。论口才,理科生出生的包璨永远不可能比得上教语文的吴红山。两位同是把这个年级从高一带到高三的老师,两位老师在同学们心中的地位早已有了高下之分。
中午食堂。
“绿水怎么这样,连元旦假期都不给我们放。”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依然是“八卦大王”殷古月。
“你们还记不记得,去年元旦,高一和高三放了,我们没放。今年元旦,高一和高二放了,我们没放。”吴韵霏说。
“那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们摊上了绿水啊!”钱纪心中有一坛关于吴红山的苦水想吐,却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
“这还不是关键,后天元旦,明天不放学的事今天才通知,她什么意思?怕我们跟教育局举报是不是?”殷古月愤怒地说。
“你不是在办公室听到的吗,还没正式通知,我猜他可能先通知家长明天才通知我们,这样家长都没准备好接我们,就算我们跟教育局举报也来不及了。”吴韵霏是个鬼才,仿佛看穿了那些大人的心思,“你要知道我们那些家长都是巴不得我们在学校多待一会儿,这样我们就不至于回家吧时间都浪费掉,是吧陈欢?”
“嗯嗯我妈就是这么想的!”钱纪对吴韵霏这段话深表赞同,仿佛说的就是纪颖。
“陈欢妈妈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吴韵霏说。
“我妈?她巴不得我每时每刻都在学习,我现在就算周末回去也是上课,没什么区别。”陈欢好不容易腾出嘴来说话。
“同情你啊,我回去都是玩的。”钱纪一句话,所有人顿时安静了。没人接的下这句话,这句似乎是炫耀,又似乎没过脑子的话。
良久,殷古月继续说:“我在办公室里,那群老师都在抱怨有绿水。说什么她不懂得他们青年教师渴望陪伴家人的心情。”
“有绿水的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又不在家,她当然用不着回家陪孩子,可是其他老师都是爸爸妈妈,都要回去陪孩子的。尤其是包璨女儿高媛儿子高二,要小高考了,也很重要。”钱纪马上就明白了那些老师们的意思。
“有绿水这个人,太霸道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简直***。”吴韵霏评论。
“那你们高一被她教了一年是怎么活下来的。”钱纪问殷古月和吴韵霏。
“被她教了一年,我们才知道她教的到底有多差。”殷古月说。
“真的是和高媛的教学质量有的一拼。”吴韵霏接着说。
“那你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钱纪被两人对吴红山的统一评价惊到了。
“靠老本啊!”两人同时侧目一笑。
周五下午的班会,班主任侯哥才正式向班里同学宣布第二天才放学的消息。末了还不忘加一句:“虽然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早就知道了,因为家长群昨天就通知了。”
“和老五猜的一模一样啊!”钱纪惊叹。
“老五厉害啊!”陈欢透露出羡慕的眼神。
吴韵霏似乎是感受到了呼唤,朝着钱纪陈欢的方向眨了眨眼。
钱纪以为吴韵霏想说:“看我猜的准吧?”
于是她冲吴韵霏笑了笑,同样眨了眨眼,以为“这你都能预测到”。
谁知吴韵霏却一脸失望的把头转了回去,钱纪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将头转向另一边看了看陈欢,发现她正认真地在听侯哥说事,丝毫没有在意正在发生的事。直到钱纪看向她,方才回复一句“怎么了”。
钱纪一脸尴尬地笑笑:“没什么。”
……
周五晚自习四班值班老师是江果。因为丈夫在医院加班,不得已,她只能把一年级的儿子带来学校。
“果果的儿子变得好乖啊!”
“上次那一骂果然有用。”
再次见到江果儿子的四班同学毫无陌生感地挑逗着这个小朋友,直到去办公室拿资料的江果回来方才收手。
“也不知怎么了,好好的节假日偏要我们加班。”江果不服地说。
下面纷纷传来“就是”的声音。
江果抬起头:“你们就是什么啊?就算我不教你们,你们也得高考。”
江果在四班的人气很高,不仅是因为长得可爱,还因为她很亲民。毕竟可以陪学生一起吐槽校领导的老师不多。
晚自习下课,所有人已经无欲无求。毕竟第二天中午就放学了,洗澡洗衣服什么的还是留着回家去做吧。
钱纪和陈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寒风凌乱了钱纪的刘海,吹得头皮发凉。两人想快速进入室内取暖,却又迈不开脚步。
冬季的江南,最美的便是夜晚的星空。也许是因为冬天的气候较为干燥,所以较少了云层的遮挡,冬天的夜空远比其他几个季节都要清朗。
钱纪走着,不由地抬头看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月亮是红色的。
钱纪先是呆了一下,接着戳了戳陈欢:“你觉得这月亮是什么颜色?”
陈欢歪着眼看了半天,同样不可置信的说:“红色。”
“是吧?红色的月亮,我是第一次看到。”钱纪见陈欢和自己看到的相同,高兴地跳了起来。毕竟她只有在报道或是新闻中听说过红月亮,而真正看到还是第一次。
她想再兴奋一下,却发现一旁的陈欢并没有因为一个“重大发现”而有所触动,伸出的手便渐渐放了下来。
钱纪全权将这一方奇景当做是一种享受,她从未想过,这纯白月色之上弥漫的薄薄红纱,预示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2017年在校的最后一个夜晚,宿管阿姨好心拉开整夜的空调闸,这样大家晚上睡觉就不会冷。
所有人都为宿管阿姨的良心发现而欢呼雀跃。
“终于不用在延时学习的时候穿肥成熊的棉袄了!”
“终于不用前半夜热得踢被子后半夜冷得冻醒啦!”
“终于不怕我们的门缝窗缝漏风啦!”
可在欢呼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开空调的种种弊端。
延时学习不到一个小时,钱纪渐渐感觉口渴。正准备去饮水机上接点水,却发现无论按冷水还是热水的开关,都只有可怜的一两滴滴入水杯。这么点量,对钱纪来说,都不够挂杯壁的,根本解决不了口渴的问题。
“饮水机没水了。”钱纪向大家报告一声。见大家都在继续学习,便默不作声回到座位。可以还是不住地袭来,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现在的钱纪就想要一口水润润嗓子,这样的状态,她甚至难受得看不下书。
向室友借水,他们都在认真学习,自己不忍心打扰他们。去隔壁借吧,连11点都不到,是宿管检查的高峰时段。看着手表上的时针“滴答滴答”走着,钱纪告诉自己“快了,还有十几分钟了”。
十一点整,宿舍的灯准时熄灭,空调和小台灯是唯一运转的电器。十一点,是512约定俗成的放松时刻。通常这一时刻,大家就会开始讲一会儿话或去洗漱。
“你们有水吗?”钱纪问。
陈璐瑶、姚子筠和吴韵霏分别摇了摇头。吴韵霏的座位就在饮水机旁,她轻轻推了一下水桶,那水桶很容易地移了位。
“空的,我刚试过了。”钱纪说。
“那怎么办?我也想喝水。”吴韵霏说。
“现在宿管可能还在转,我们过一会儿去隔壁借吧!”钱纪提议。
吴韵霏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在袖子中私藏了MP3的陈欢摘下被长发遮住的耳机,拿起杯子准备接水,却意外发现饮水机上根本没有水桶。
“我们宿舍是没水了吗?”陈欢问坐在饮水机旁的吴韵霏。
“要不你试试?”吴韵霏想跟她开个玩笑。
陈欢当真的按了按两个开关,果真里面都没有水。
“我好渴啊!那怎么办?”陈欢说。
“我也渴啊!”吴韵霏回答。
“那老五,我们一会儿去隔壁接水吧!”陈欢邀请道。
“好啊。”吴韵霏欣然应允。
“你为什么不请我去!”一旁的钱纪听不下去了,明明先口渴的人是她,明明先告诉大家饮水机没水的人是她,明明是她先邀请的吴韵霏去隔壁接水,凭什么一起去隔壁的人是她们俩?
“还有陈欢,我一直以为我说话你没理我是因为你学习太认真,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在听音乐。”说着,情绪激动的钱纪落下了两行眼泪。
这个举动,在512的人眼里早已是钱纪的惯用伎俩。宿舍里一言不合就落泪,与平时那个死要面子活要强的的她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我不去了。”陈欢拿起杯子回到座位,收拾起书包。
钱纪见陈欢改变了主意,不知是因为无人陪伴,还是因为发现自己在陈欢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如吴韵霏,流泪变成了啜泣。她不可能这样出现在一个人都不认识的三班宿舍去接水,她需要冷静。她打开卫生间的门,冲进那个没有空调的小房间,等待自己温热的泪干涸。在卫生间里,钱纪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勉强笑了笑。至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自己刚刚哭过。
她拿着自己的水杯,悄悄冒出头,确认走廊里没人后快速推开511的门,用几近沙哑的声音对文科班女生们说:“我想接点水。”
文科班女生先是讨论了一番这个人是谁,钱纪说了句:“要不我先进来吧,站在门口怪危险的。”
“嗯好没问题。”一个女生直了直饮水机,示意钱纪去那里接水。
接完水,钱纪不忘说一声谢谢,满脸落寞的回到宿舍。
喝完水就睡觉,今天晚上,钱纪想学也学不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陈欢破例早起了一次。当钱纪从床上爬起来时,陈欢已经准备出门了。
“她是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吗?”钱纪心中充满了不安。
一上午,陈欢没有和钱纪说一句话。这虽然不是第一次冷战,但钱纪明显感觉到,陈欢这次认真了。
毕竟是多出来的一上午,所有人都显得无精打采。包括教语文的高媛老师。
当高媛顶着一对黑眼圈走进教室,看着四班那群无精打采的猴子们,便讲起了她的大道理:“你们吴书记要你们今天再上半天课肯定是有道理的。你看看我们学校这么多届都是这么逼出来的。你们听她的肯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切,你不就是那天在办公室骂绿水骂的最惨的那个吗?今天又来替她说话,你到底哪边的?”殷古月小声嘀咕。
语文课下课就是放学时间,这次陈欢依旧没有等钱纪,一下课就没影了。钱纪主动留下将黑板擦干净,并将垃圾袋换了。她这么做,不过是想掩饰没有和陈欢一起走的尴尬。
打扫到最后,教室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
“有谁要回宿舍吗?”阳羽西向班里的人问道。
“我!”陈欢举起了手。
“你今天怎么没和陈欢一起走啊?”阳羽西问。
“她……直接去找她妈妈的车了。”钱纪实在说不出“我们吵架了”这几个字。
“那行,咱俩走。”说着,阳羽西勾起了钱纪的手。
与那些自来熟的人不一样,如果不是特别熟的人对她做这种动作,她会无所适从。
当走到食堂门口时,钱纪便看到了正在等她的父亲。
“那我回宿舍了!”阳羽西向她告别。
“今天怎么这么晚啊?”钱俊恒问着,打开车门。
“我打扫卫生。”汽车发动了。
“刚刚那个女生好像没怎么见过嘛,她叫什么名字?”钱俊恒问。
“阳羽西。”钱纪说。
“哦。”钱俊恒点点头,“那陈欢怎么没和你一起出来啊?”
“她……先走了。”钱纪的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人生无常,也许谁都是匆匆过客。钱纪的念旧情结从来不允许她轻易放下任何一个人。可被抛弃时却又如此利落。她的重情,是她最坚实的利刃,却也深深刺伤了自己。想要快乐其实很容易,无情就好了。可她做不到。
暖气吹得车窗上起了一层雾,钱纪在车窗上画了两个小人,静静看了两眼后,将画过的痕迹抹去。车窗外,是寒天下萧条的大路,宛如钱纪低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