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颤抖的声音回荡在漆黑一片的酒馆之中。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
杜衡身子在发抖,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寒冷,另一部分,则是一种等待宿命的恐惧。
当他看到酒馆灯灭的刹那,所有支离破碎的记忆仿佛被按下回放键,在一瞬间拼合如初,完整地展示了短短几天里他所有的经历与见闻。
命运仿佛与他开了个玩笑。
一天之前,他还因为陷入莫名谜团而苦恼困扰;一天后,他作为揭秘人回到起点,即将目睹悲剧再次发生。
杜衡突然有了更深刻的思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如果,他所经历的那个冬至雪夜,叫醒他的是上一个“杜衡”,那自己现在正在做得,无疑是叫醒下一个“杜衡”。
上一个“杜衡”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梦境中的惊悚一面是他与上一任的最后交集。
那么,自己如果继续重复这件事,他又将去往何处?
杜衡渐渐平静下来,既然起点和终点都是自己,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说不定,当自己完成这里的戏份之后,就会去到一个有许多“杜衡”的地方,这些“杜衡”这会儿可能也正在某个地方盯着这间酒馆,一边抠脚,一边讨论着自己会如何抉择。
杜衡确信自己当前的记忆没有断层,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感觉到一阵阴寒之后醒来,然后在卫生间里听到了楼下的呼唤。
“呼唤”动作已经做了,楼上没有动静,那就意味着,此时厨房里的自己,还没有醒来,或是死去。
“我应该怎么做?”杜衡望向漆黑的四周,反复在询问那些先行者们,希望有人能给他一个建议。
虚空中当然没有回应,实际上杜衡也不确定自己的推测到底是否正确。
……
静静地站了几分钟,杜衡决定做出一些改变。
他是这样想的,假使一切都是宿命安排,那无论自己如何行为,肯定都不会影响之后的轨迹。但如果只有起点是相同的,未来是不确定的,那自己的做所作为可就难以预料了。
是让现在的“杜衡”再去经历一遍自己经历过的,还是给他其他选择呢?
杜衡只思考了一瞬,心里便有了答案。
……
“檀林火。”
杜衡轻声颂念,一簇红焰突兀燃起,照亮了空寂的酒馆。
这个捡便宜得来的秘技还在,那就意味着他可以做一些事。
杜衡举起手中的火光,迈步朝楼上走去,他的影子映照在墙壁上,显得有些阴森扭曲。
走上二楼,厨房的门开着,火光照亮房间,另一个“杜衡”侧卧在地板上,睡得六亲不认。
杜衡停下脚步,默默盯着他看了半晌。
上一次以这种方式见到“自己”时,对方是具冰冷尸体,这次,对方是活的,而自己就不一定了。
杜衡放慢脚步走过去,蹲在熟睡的“杜衡”面前,后者呼吸均匀,还有轻微的鼾声,明显睡得正香,怎么看都不像要被冻死的样子。
同样都是杜衡,怎么自己就不明不白死了?
杜衡被自己这个念头逗乐了,刚咧开嘴想笑,笑容忽然凝固。
他想到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性。
他,当前这个举着檀林火的杜衡,可能并非酒醉冻死,而是被上一个“杜衡”给“杀”掉了。
杜衡感到不寒而栗。
之所以会有这个猜测,完全是因为刚才某个瞬间,他自己脑子里闪过的一个想法。
“如果,自己现在抹杀掉熟睡中的杜衡,然后取而代之,往后不就可以继续正常生活了?”
“谁也不知道冬至夜里的酒馆发生了什么。”
“父母还是那个父母,靳西北还是自己的朋友,许雪吟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前见到的那些亡魂,诸如刘长霞、王璐、老妇人……”
“在这个世界都是活生生的正常人。”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我,唯一知道真相的也是我。”
“我可以窥阴识鬼,借此大发死人财,还有一手檀林火,人挡唬人,鬼挡杀鬼。”
杜衡真的有些动心,这里没有带来厄运的鸭舌帽,那俩勾魂索命的黑白男女,在这里也只是普通人……
指尖的檀林火跳耀起来,无风自动的火焰缭绕不停,狭小的厨房里,温度越来越高,地上的杜衡睡得深沉,口中不知呢喃着什么梦话。
杜衡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死寂之中,竟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奇怪,自己不是没有心跳脉搏了吗?难不成一切重演,我彻底活过来了?”
杜衡喜不自胜,心中鸠占鹊巢的欲望随着火势越烧越旺,原本炙热的红焰竟不知为何,逐渐燃成黑色烈炎,光照范围瞬间缩小,而温度却是急剧攀升。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没什么不对,你好好睡吧。”
杜衡彻底迷失在崭新的命运蓝图之中,身子慢慢俯下,手里那团黑烟缭绕的怒焰越烧越旺,缓缓逼近熟睡中的人,杜衡几乎闻到了毛发被炙炎烧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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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九幽,群鸦飞渡,彼岸花开,盛放如火。
三途河边,黄泉激荡,恶魂厉鬼,怨气滔天。
八热地狱火海翻腾,八寒地狱坚冰崩裂。
近边地狱刀枪如林,孤独地狱缄默始终。
那株贯穿冥府的巨大白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枯萎着,白玉般的枝桠枯黄萎缩,火红花叶片片凋谢。
天幕在崩塌,裂隙越来越大,整个冥府剧烈地震颤、动荡。
壁垒破碎的纹路自远处蔓延开来,无数修罗夜叉呼号疾奔,但凡脚步慢些,便被开裂蜿蜒越来越大的黑暗裂缝所吞噬,只一瞬,消失的无影无踪,从未出现过。
五方十殿,四狱十八间,俱是摇摇欲坠,支离破碎。
那火狱、寒狱、刃狱、孤狱之中亿万计恶鬼亡魂悲鸣凄厉,哭嚎嘶声与天地动荡相映成趣,预示着大限将至前最后的疯狂。
……
火狱深处,一汪弱水泉眼,两个孑然身影。
冥妃伽蓝,仍是一袭素衫,面沉如水,静默不语,静静地站在泉眼边,秋水双眸眨也不眨。
泉眼不见涟漪,静如古井,光滑如镜的水面上,映出一间昏暗的屋子,屋子里有两个人,一个手擎黑炎,一个熟睡如猪。
当画面中清醒的杜衡将黑炎逐渐靠近熟睡的杜衡时,伽蓝那好似无嗔无喜的眸子里,终是划过一道淡淡的失望。
伽蓝幽然一声叹息,素手轻挥,泉眼荡起波澜,画面消失无踪。
泉眼边,另一个男人轻声道:“这下死心了吧。”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意味。
伽蓝秀眉微蹙,不悦地瞥了眼那人,一言不发。
男人潇洒一笑,转过身,显露出一幅惊尘绝艳之容貌。
如果此刻有阳世追星粉圈的姑娘们在场,只怕尖叫声要让那狱海这种的厉鬼都自愧不如。
如果男人倾城绝世之美貌能够换算成优乐美奶茶,别说绕地球几圈,估计把地球裹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是一张足以令石女失禁、阳痿**的绝美容颜。
那双漆黑的眸子犹如星辰大海,亘古般深邃悠远。
那身形仿如松柏傲立,假使世间只能剩下一个背影,此子必然当仍不让。
可就这样一个行走的荷尔蒙多巴胺结合体,在清冷如霜的伽蓝这里,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欠奉。
“人心险恶,人性莫测。”男人衣衫无风自动,信步走到泉眼前,一挥手,画面再度浮现,分割成许多碎块儿。
伽蓝挑了挑眉,欲言又止。
男人不以为意,盯着画面频频摇头,叹道:“伽蓝你太执拗。量劫天灾不可逆,眼下三千世界消弭殆尽,所有位面都在塌缩重叠,时空不过一场重演,任谁都无法逃脱依附主位面的命运,你又何苦挣扎。”
“你看。”男人手指虚张,泉眼中的画面全息投影般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画面里,还是那几个年轻人。
许雪吟驾车飞驰,追逐着另一个许雪吟,另一个许雪吟体力不支,摔倒在雪地,驾车的许雪吟碾压而过,留下一摊血肉……
靳西北憨态可掬的胖脸闪现着阴恻恻的神情,用水果刀刺死了另一个睡梦中的靳西北……
老妇人颤颤巍巍举起手里的拐杖,一下一下击打着另一个老妇人的头颅,直到脑浆迸裂……
刘长霞红裙翻飞,无声靠近另一个站在窗边的刘长霞,奋力一推,另一个刘长霞从窗口坠落,摔成一滩肉泥……
……
还有无数雷同画面,画面里都是相同的人。
从崩塌位面侥幸而来的人,毫不犹豫杀死当前位面的自己,心安理得取而代之。
接着,当前位面一朝倾覆,所有一切过眼云烟,消失无形。
……
“不消说有情众生,便是那无情万物,求而得生也是合乎天理的。”
“物竞天择罢了,你给了他们力量就是给了他们抓住希望的机会,溺水的人只要抓住的什么,就绝不会松开。”
“你还没有给他们真正的绝望,只是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就已经如此。”
伽蓝终是一声叹息,幽幽道:“你想太多了,我并没有想那样复杂。”
“哦?”男人挑了挑眉,笑道:“那你折腾这些是想要什么?”
“冥府黄泉存在的意义是轮回宿命、黑白之界、善恶始终……可现在冥府也要塌缩了。”
“但并没有另一个伽蓝来过,也没有另一个师子音出现。”
“那是不是意味着,黄泉冥府是一个独立的位面?”
“阳世位面重叠最终还有主位面,那我们呢?就这么消失了?再等无数岁月过去,衍生新的一切?”
“我不愿。”
“你不是说,无情万物求而得生都合乎天理吗?
“那为何我们注定烟消云散?”
师子音哑口无言,眉头突突直跳,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以来都想错了,伽蓝好像并不是在无意义的悲天悯人……
“我本想,若是有些人没有抹杀现世的自己,那么逝去的他和现世的他是可以共存的,只是形式不同,如此一来,逝去与现世之间就有了时空的联系,而这不就是位面初生的雏形吗?”
“假如是这样,最后的主位面之中就会存在着许多逝去的位面,等量劫过去,一切重演——”
师子音恍然顿悟,惊诧道:“这不成了作弊?躲避量劫了?”
清冷如月的伽蓝闻言一愣,旋即绽开一朵春风解冻般的笑容,笑盈盈道:“对啊。”
师子音那双魅惑人心的桃花眼瞪的溜圆,结结巴巴道:“所、所以……你是希望主位面里出现一个过去与现在的媒介?然后把整个黄泉冥府带过去?”
伽蓝眼波流转,笑而不语。
“我的天……”
师子音彻底懵住了,任他灵台通透,也万万没有想到这火狱冥妃竟然会有这种几乎逆天改命的浩荡野心。
这个盛世美颜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形容词可以表达自己的此刻的心情。
“可惜…终究是实现不了。”
伽蓝的笑意落寞下去,仰头望着不断塌缩崩溃的冥府,大限将至,说什么没用了。
“也罢,宿命使然。”
师子音也恢复常态,生死有命,一笑置之。
手指一划,阴间版全息投影逐个消散,那些不断抹杀的画面,随着位面的重叠,也消失无踪。
冥府火海倒灌,惊涛倾覆,黄泉断流,天地崩陷。
伽蓝与师子音并肩而立,坦然赴死,回望黄泉之眼,却仍有两幅画面停着。
……
一处楼阁,鸭舌帽青年坐在床边,陪着另一个熟睡的鸭舌帽青年直至天明,然后悄然离去。
……
一间酒馆,杜衡手中的黑炎越烧越旺,熟睡的杜衡被热得大汗淋漓,骂骂咧咧翻了个身,一脑袋磕在地板上,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