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当年他俩初识,每一天都是思君忆君、魂牵梦萦。艾瑞克一看到别人拉手接吻就想和娜娜紧紧相拥,看到别人结婚请客也想和她天长地久,看到别人溜孩子也想跟她养儿育女。要是哪一天去了好吃的小店,他准会想到带娜娜一起再吃一次,去了好玩的地方只想着带娜娜一览究竟,看了好看的电影也止不住想着和娜娜再次重温……对别人懒得搭理,对这个世界也失去兴趣,唯独对娜娜绵绵细语没有止境。
有时候知道自己在想她,有时候竟浑然不知。那时候上班,在办公室一有空档,就用娜娜的名字练字试笔,熬夜值班时竟然没完没了地翻看两人的短信,吃早点时无意识地点了她喜欢的豆腐脑和茄子包子,路过女装店时居然闪现出要给她买条裙子的想法……热恋的时候,时光是那么甘甜,就算是异地恋也是人间圆满。
从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娜娜所在的城市是北京。他俩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爱情来了,就算相距20个纬度、两千多公里,也挡不住他们两!艾瑞克那时候想着哪个人不是年轻时辗转几座城市?况且娜娜比她还小几岁,未来都还未定。即便是没有结果,只要能见她一面,听听她的声音,和她说说话,哪怕只是坐在一处瞄几眼,他也觉得这段等待和追求是值得的!春花再好,不及她清澈;秋实再硕,比不过她独特。那段时间艾瑞克的心神已经全被娜娜带走了,在爱情面前,好的坏的、美妙的失落的种种幻想,被他的自卑与自大轮番剿灭,他又喜又哀。
遇见娜娜以后,艾瑞克一分为二。一半的自己去体味她的生活、探索她的世界,一半的自己依旧工作、吃饭、睡觉,维持着原来的生活步调;一半的自己因她的忧喜而忧喜,一半的自己一如原来的空洞、麻木;一半的自己在北方,一半的自己在南方。
这种分裂造成了种种错乱。比如说,他执意要给娜娜找一家北京的地道小吃,而在深圳他自己却吃得很应付;他惦记寄给娜娜的礼物,结果疏忽得忘了取自己的包裹;他急于远程规划娜娜仅有的半天休假时间,最后耽搁了自己的整个周末;他关注北京的交通状况,以致在深圳的公交车上坐过了站;他时刻跟踪北京的天气谁想忘了深圳当天有暴雨……生活变得特别不真实,他既在吃饭也在游玩,既在深眠也在思念。
假设当初,他们能看得到这爱情的结果是如今这般贫苦窝囊的生活,是抠门、算计,是失业、贫穷,是煎熬、绝望,不知道多年前的艾瑞克和多年前的娜娜,还会不会依然坚持在一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在怜悯对方的时候,也将自己了搭进去。
类似朋友远来没钱请客这样一件一件的事情堆积起来,日子如何能过得轻快滋润?平凡生活的艰难与可悲,绝不是大起大落、大灾大祸,而是日日如鱼待煎一般地熬着,不那么撕裂,但是窝囊,不那么惨痛,但是绝望。这样的生活,矬光了娜娜的锐气,耗尽了娜娜的激情。今日的她已非昨日的她。
从失去工作到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面试的公司大小也将近二十家了,自己相中的对方公司没有相中,相中自己的公司自己却觉得不合适。面试官们对着自己坐成一排,冲着自己的资料,点头、摇头、沉默、皱眉……这种将自己当成产品让人购买却屡屡失利的滋味真不好受,一个人得有多强大才能容忍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盖上“不合格”的大红章。这段时间艾瑞克海投了上千封简历,面试的机会寥寥可数。高端高薪的职位自己的技术达不到,做以前熟悉的工作,职位的市场价太低难以糊口。艾瑞克如今只祈求一些急缺且待遇好的职位能考虑他,希望老天能帮他。
时也,运也,命也,谁让他赶上了经济衰退。为了防止人心动荡上头一直在约束大公司裁员的新闻报道或者小道消息,可这两年来裁员的消息一波又一波的,就没停过,口口相传的、公司群里的、客户流露的、开会提起的……数亿人的工作都在同一个商业洪流中,企业与企业、个体与个体、企业与个体之间的交集错综复杂,虽然看不到什么官方的报道,但这种形势真是不容人乐观。大公司在收口,中小企业在缩减,招聘网站挂出来的职位需求少了很多,失业的除了被招来的员工之外,恐怕连招人的猎头和人力资源也有不少被裁掉了。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就算是太平盛世也无法心定身安。
对于失业,中年人是最最恐惧的。艾瑞克曾听说过一个同事的一段经历,那是2016的事情。说他年初买了栋房子,因为没有家底,买的是二线城市里一套又小又旧的二手房,他媳妇娘家没有多少钱但也出了五万,他妈妈拿出了所有的家底还朝亲戚借了一圈的钱,就这样凑够首付。以为日子要好了,偏巧,他们公司业务萎缩要裁员裁到了他头上,他二话没说赶紧找工作。新工作才干了两个月,新公司他所在的那个项目效益不好不赚钱,一周之内七十多人全被裁了。那时候他一个月房租两千多,房贷近三千,生活费两千多,而他近五个月只领了两个半月的工资,信用卡有两张没有按时还款,当时真是十万火急迫不得已,他媳妇瞒着三个半月的身孕去找工作,他自己一边找新工作一边在网上和附近的餐厅做兼职……那一年他逢人就说他头发忽地白了很多很多,最艰难的两三个月里他每天晚上三点多准时醒来,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压力大的无法形容。后来呢,2017年,他进了FDHL,成了艾瑞克的同事。再后来呢,2018年,他再一次被裁掉了。在这城市里,一个人若是没有家底,是不敢失业的。
艾瑞克走到了草地最高处,寻声望去,有一伙人在斗狗,几条狗在人群中间撕咬,十几只狗在人群外汪汪汪地凑热闹,围观的几十人也在嚷嚷,好不热闹。
站在高处,环视四周,东边是楼群,北边是楼群,西边是楼群,南边还是楼群。楼群叠加着楼群,密密层层。城市的天边不在地平线上,在楼顶上。
这些年,不光是一二线大城市在炒房,这股奇异的炒房风已刮到了乡镇。艾瑞克老家所在的县城里,十来层高的楼数不胜数,连镇上主街道两边也成了一排排的高楼。中国是人口大国,也是楼群大国,这么多的房子不知道摊下来一家有几个。炒房风刮得人人得了“风邪”,连同边远乡村的年轻人也变得夜郎自大起来。村里略有姿色的女孩子第一次见相亲对象就敢开口提在城里买房的事,好像唯有房子能配得上她,唯有房子能拯救她和她家人的尊严,唯有房子能让她一家人翻身,而这一场翻身仗他们唯一付出的就是姑娘的色相。有房子的男孩子毫无疑问成了众多乡镇姑娘的首选对象,他们仗着房产粗鲁地对来相亲的女孩子评头论足、挑挑拣拣。不仅仅年轻人,同样活在农村的中年离异妇女,在相亲时也要对方承诺在城里买房子,至于两人的生活品质、债务、健康、观念等问题都不重要。人们着急忙慌地要离开故土那敞亮的大院子,投奔这密集楼群的小格子。
如果人类跟蜗牛一样背着家生活该有多好,这样所有人都不必相互攀比了,这个时代也不必用房子来奴役人民了,老百姓自己也不必用房子相互折磨了。艾瑞克苦笑一声,清楚这是妄想。楼台阁殿、舞榭歌台、六街三市、坐贾行商、乌衣门第、牛头马面、金玉锦绣、贩夫走卒……旧日有的,今日哪一样没有?吴趼人笔下的蛇虫鼠蚁、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放在今天哪一样没有?前是徭役,后是房子,就算没有房子,人们也会想出其他东西作为人与人的分别。人心不古,世道难料。怪只怪这个绑架人的社会。
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别人那样油滑谄媚?为什么自己不会说好听的敬酒辞?为什么自己在办公室里不能八面玲珑?为什么自己不喜欢吃大闸蟹、小龙虾?为什么自己对红酒白酒一窍不通?为什么自己没有买房买车的劲头?为什么自己不会像别人那样威逼利诱提了工资?为什么自己干很多活拿一点钱还被裁掉了?为什么总是行善积善最后落得个如此境地?为什么老天欺负善良人?怪只怪自己生性愚钝又出身不好。
盖着蚕丝被,穿着卡特鞋,用小林制药的日用品,吃英国的蜂蜜,喝德国的鱼油,住不错的公寓,用名牌的家电,家具一应俱全,屋里好花斗艳,摆设精致优雅……这么好的生活,为什么没钱回家奔丧?怪只怪自己没有本事,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