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响之后，世界彻底安静了，像是在宣布一场死亡。
以前地球是个死人堆，埋了百万年里的多少人，现在地球是个火葬场，未来将有数万数亿的人被焚烧……尘世牛马，樊笼鸡鹜，注定了生来继而赴死。地球，既是生存之谷，也是死亡之谷。
艾瑞克吓得一哆嗦，很久之后才定下神来。猛然地他呆住了！因为他看到一米远的对面立着一个自己，那个自己的脸上一副欢喜的神情，艾瑞克忍不住凝望片刻。应该有人记录下那欢喜——那是获得极限自由的勋章。
身体定格在水中一动不动，他唬住了，大脑在复杂地计算，计算等号前面都发生了什么……
他在哪里呢？像是在水中，又感觉不到海水的阻力和浮力。
爷爷朝自己走了过来，将院子的门开得宽敞些，迎自己回家。他叫了声“爷”，爷爷回了声“回来啦”，然后两个人都羞涩地低下了头。他进了院子，放下了行李。这些年他无数次幻想过、梦到过回家的场景，没想到这一次终于实现了。门口的长条猪槽四四方方，牛圈隔断板上的农具整整齐齐，水龙头下生了锈的小铁桶还在用，院墙下的铡草刀旁是一篓狗尾草，灶房大锅里是温热的绿豆汤，箅子上撒了花椒叶的烙饼是奶奶专门为他做的，屋里墙上的那几张老照片还在，它们翘起的角上兜着这些年的尘埃……一切如旧，一切如旧。他禁不住流出了热泪，咬着嘴唇努着鼻子，不想让奶奶看到他哭。
艾瑞克突然顿住了，爷爷奶奶连同院子、屋子都消失在他的泪水里……泪是真的，人是假的。过了一会，他不再哽咽了。
他看见了娜娜，她在阳台上浇花，而自己像往常一样，身体靠着门框，右腿搭在左腿前，微笑地看着娜娜微笑，就像娜娜微笑地看着花儿微笑一样……
可是他明明在水中！
他一转头又看见了对面的那个自己——一个两百多斤的大胖子，他还在缓缓坠落。听说天使从天堂猛烈地坠落到地面上，便成为了人，那是一种重生，也是一种毁灭。
此时的大海如同密安得河的河水，来回迂回，一会顺流，一会倒流；上下自如，如瀑布倾泻，似银河冲天。他可以自如地上浮或游走，像鸟儿在空中一般，可密密麻麻的河流互相交错，他不知何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岔道。于是他只能杵在原地。他感知不到海水的温度和自己的重力——他感知不到自己的肉体。
如果不是在做梦，那就一定是大爆炸炸死了自己！这是他的初步结论。可是看到自己死了，为什么没有恐惧！这一点让他瘆得慌。
那个自己一直在下沉，他阻止不了。他感到闷得很，尝试向上浮，靠近海面时停住了。他看见海上四周杳杳万里、茫茫无疆，再向上浮了一点，他看到了大海两边的黑色轮廓，丘陵与山谷温和地起起伏伏，田野与荒原连成一片却分明有别，鸟儿结伴在空谷中欢快传音，蛐蛐聚在草丛里亲密交欢……他听得到所有的声音，他忽地知道了，上面是地面。
地面上正是春天，一地小麦青绿，千里菜花金黄，光华四溢，人间绝美。世间的悲伤，都被它消解了，莫说怨天尤人命不久矣，就算是再多的命运不愤人间残缺也会被这大地绝美一笔抵消。另一边是直勾勾的地梁子，直勾勾的芝麻杆，直勾勾的锄头把儿，直勾勾的夕阳余晖……人间有多少浮华忠奸，都被直勾勾的天地戳破了。
不，他猛然醒悟，上面不是地面，上面是城市——金黄的是灯光，青绿的是草坪，直勾勾的是公路！那起起伏伏的也不是丘陵与山谷，而是楼房与楼房。
城市似孩子们手里的拼图或积木玩具，今天拼成好看的街道，明天堆成密集的高楼，后天推倒重来，变成满地的汽车……听，街上的车声就是孩子们嘴里模仿汽车飞驰时发出的——“嘟——”、“嗖——”、“嘘——”……活在自己设计的城市里，人类太容易自大了。
艾瑞克加紧辨别、感知。他感知了到海水的温暖，心底的恐惧早被浩瀚的海之沉静破解了，神识像气球一样充沛、轻盈。他还能看得到那个自己往下沉的影子，此刻，一种绝顶的轻松难以言表，鱼儿应该能听得到他憨厚的笑。他摆手蹬脚，使劲呐喊，可惜他发不出声。人类进化的过程中，一定有一个阶段倾向于会飞或者会游，要不然艾瑞克为何自小就如此强烈地向往翱翔与沉浮，无论梦境或现实。那些出自原始的冲动，一直保留在人们的体内，亘古。
可是，自己又不会游泳，为什么会在海中？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陷入了沉思。积攒了太久的困惑、矛盾，像大地上的喷泉一样，溢了出来。
起源神亚努斯象征着世界上矛盾着的万事万物，可对于这位最原始的神人们知之甚少。传说中，他的肖像图有两张脸，一张脸在前面，一张脸在脑后；一双眼看着过去，一双眼瞭望未来。他掌握开始和入门，同时又掌握结束和出口，天地中的万千变化都在开始和结束之间，而眼前这天地是从出口到入口，还是从开始到结束？对于世间的矛盾、困惑，始末神亚努斯也分辨不出、解答不完，更何况是艾瑞克——一个发际线后移且满身赘肉的中年男人。
长久以来，他的大脑神经中枢因为这些困惑扭作一团，像麻线一样，塞在脑壳里，无法和顺自如，一动就纠结，扭曲、焦灼的地方总是肿胀、刺痛。思虑浓稠，五脏俱乱，时间再也无法渗透，新陈代谢也已停滞。太多激烈的想法和重大的困惑填充着身体，所以他才躯体沉重。
他想起来了，魔鬼化成黑夜，想要吞掉他，为了避难，他来到海边，后来……
后来，他闯入大海，成了鱼类的不速之客，没想到死神今天也在这里，他一张黑脸，一身黑袍，提着地府配置的公文包，像收房租的一样来到这里。他们总是很忙，海底的公事不比人间少。死神和灶神一样，是一个庞大的群体，统称为死神，据说他们和睡神共拥一个祖先。从艾瑞克被他所在地区的睡神划到黑名单的那一刻起，某一些死神便与他有了邂逅。
他想起来了，不久之前，他被城市之神审判了，结果不太理想。多少惊天伟业，多少人间肉体，被融进钢筋水泥里，铸成现在人类生活的城市。城市之神住在肉体和魂灵凝铸的宫殿里，他们残酷、黑暗、没有人情味儿，艾瑞克可以理解的，只是特别讨厌他们故作亲和友善的虚伪，那模样比魔鬼还令他难受。
当时，他只想率领整座华山的蚂蚁去摧毁城市的摩天大楼，想邀请整个宇宙的陨石来剿杀人类，最好将黑洞租过来正对着地球……直至现在，他还有愤怒！这是个为难的事情。此时此地的他不应该再有愤怒。
艾瑞克离开海面，在海中游走观光。他猜测，也许这里不是大海，是地府，是人死以后都要去的地方。唐王游历地府，见识到了十殿阎罗掌管的十八层地狱，而艾瑞克此刻观光的，恐怕只是其中的一狱吧，看着像是水狱。地狱专门为怨恨忧郁的人安排了一处水狱，以水洗涤他们的愁苦。也许地狱还有冰狱，就像冰岛一样。传说在西方，冥王主宰冥界、审判死亡，他决定人死后可否重生，传言他是一个开明的人，像艾瑞克这样善良的哀伤者，应该在死后会有一个好去处吧，也许水狱的生活胜过人间。
西沟崖边的一棵蒲公英，映入了他的眼帘。那蒲公英绿色的羽叶朝四面八方铺开，叶盘上伸出一条细秆，秆上绽放着傲娇的金色花朵，很快长出了白色的绒球，西风骤起，那带伞的种子开始了漫长的旅行，最后，蒲公英一身枯萎，只剩老根在皑皑白雪之下蛰伏……盛衰何常？强弱安在？人生失意无南北，命运浮华随西风。一颗蒲公英的时间用完了，就是这样匆匆。
艾瑞克既在西沟崖边，也在大海深处。经常，他既在太空中，也在房间里，他既是一个人，又是一颗蒲公英，既是深海鱼，也是南北风……心在身不在，身在心不在，同一时间他出现在两个地方，总是这样。长久的不协调促使艾瑞克的肉体与灵魂水火不容，他们双方相互驱逐甚至剿杀，事实上他常常发觉哪一个都不像真正的自己。这些年他们争来斗去，早就累了。
青春已过，人生无望。艾瑞克被生命之神驱赶，在生之地无处下脚。生也不生，死也不死。
死亡被人误解得太深了，活着的孤独比死后的寂静更悲哀。懂事以后，命运一直在袭击他，他以为大脑中的纯净能够医治他的忧伤，可他发现撇开纯净以后的底色全是忧伤。年华苦涩，何必再折腾这世间最精密的肉体，何必再为难他这只具有人格的中年蟑螂，何况他正在学着认识死亡。
过了一会，一种空前绝后的清醒袭来。来自修复后的神经元中的记忆，似青烟卷卷而出，似溪流汩汩而来。意象在脑海里迅速流动，艾瑞克似乎早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任凭意向聚合成虚浮的意识流，好像图画续成片段在海水中自动播放一样——村落、农田、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树下的自己……那是他的故事。
死亡意味着终结。
可他这一生的怨恨、忧郁何解？
他瞪大双眼，与死神较劲。他希望在浏览完故事以后，在还有意识之前，来一场祷告。向天祈祷：让自己宽恕自己。
如果他真的死了，那只能将万语千言深藏海底，祈求大海收留。他是幸运的，他明白大海懂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