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下一个人?”坐在明堂之上的中年人放下茶盏问道,眉宇间满是狐疑。
堂中此刻只有两人,一男一女。男子人至中年,颧骨略高,留有几绺短须,双目若有若无地扫视着面前的女子,心中诸多疑虑,正待解决。
女子一身素衣白裳,青丝未系,松散垂下,在堂外时不时溜进的风中摇曳。未施粉黛,眉目间略有一丝担忧,一分焦急。
“是”一双桃花眼微阖,她轻按太阳穴回答道。
“你似乎有些散神,轻安。”中年人看出了若轻安的疲态,轻微摩挲下颚,随后再次拿起茶碗。不知为何,明明资深年长,但他却在这个后辈面前隐约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或许……还是与那件事有关吧。
若轻安手中动作一滞,而后抬头望向高位的中年人,自然将手垂下,回应他的关心:“无妨,多谢修伯伯关心。许是今日去见父亲,有些乏。”
中年人听得此话,眉头不禁皱起,眼底的愧意也展露无疑。想想那个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甚至毫不落下风于他的人,却因他而……心中便沉重了许多。所以即便他知道面前的女孩身子多弱,他还是允许她每年的九月初六出昆仑顶,为了她的父亲,更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
若轻安瞧见中年人眼睑下垂,若有所思,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但心中也不免暗叹。父亲虽去,但修伯伯的确遵守诺言,甚至待她如己出。如此,自己自然也不能辜负修伯伯的好意。这昆仑顶,但凡有需,自己也都应尽力而为。
某一时刻,昆仑顶的风送进阵阵凉意,烛火曳曳,使中年人回过神来,才想起女子的倦怠,“时候不早了,歇息去吧,轻安。”
女子一言未发,有些晃悠着起身,右手握着虚拳贴在胸前,向他行礼,随后径直自来时之路返回。
中年人再次将放下茶盏的手抬起,唇角嚅了几下,终是没再讲出什么,又将手缓缓放下。出神地凝视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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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昆仑顶上响起若有若无的钟声,仿佛是信徒的祈祷之声,肃穆而沉重。就在这千里冰封的夜色里,一道身影在月影下潜行。
终于进到一间黑屋,那道身影一闪而过,没有引起丝毫注意。轻车熟路便来到屋中的密室。
面前背对他坐着的,是锦衣华服的男人。
“情况如何?”
黑衣人顿了顿,摘下面巾来说道;“那若轻安只是对宇文教主讲,今日救下一个人。至于此人身份以及背景目的,却是只字未提。”
“教主作何反应?”华服男子将头向后一侧,问道。
“教主似乎有心事,又见若轻安疲惫,便什么也没问,让若轻安先回去了,自己一人在堂上出神。”黑衣人毕恭毕敬地答道。
心事?是因为这个未知的人?哼,八成不是。他连试探之语都未曾问出,想必,又是想起那若轻安的遭遇,睹人思人了吧。
人,老咯
“你可去探寻那神秘人了?”“是。属下跟踪若轻安来到住处,本想靠近,但门内外有四位护法把守,属下怕暴露行踪,打草惊蛇,便只探知了那神秘人的住处,先行撤回。”
“嗯,做的对。目前时机尚不成熟,断不可贸然行事。”男子把玩着手中戒指,点点头。
着实有趣。这小女娃一向是清高自傲,多事不如少事,今日怎有闲心救人。还有,能令她亲自出手,况且有必要到宇文修那里禀报,这个人,很不简单啊。
“退下吧。”男子挥手,黑衣人得令,退出密室。
华服男子似乎还意犹未尽,仍坐在原地未起身,把玩着手中的戒指,低头凝视。
“沈先生兴致正浓,看来,在下来的不是时候啊。”
仿佛早就料到来人身份,男子微微一笑,仿佛未闻,继续把玩着,直到来人兀自坐到他对面。
华服男子举起右手,将他的戒指亮给来人看:“言先生认为,在下的戒指,可否登大雅之堂。”
“沈先生的眼光,向来不错。只是……”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再美的戒指,也终究是先生的配饰。沈先生在这昆仑如何,众人都有目共睹。”
男子笑笑,面色依旧很温和:“言凌先生深夜来访,恐怕不只是为夸赞沈某而来。还有什么后话,沈某,洗耳恭听。”
言凌的表情瞬间改变,换上了往日的平静。“应先生相邀,庄主已暗中掌握中原武林几个重要大家把柄秘密,包括清风阁周家,东来阁应家,霹雳堂雷家,日后定为我所用。庄主此番遣我入昆仑,正是为了请问先生,何时举事。”
男子手中动作一滞。虽表面毫无波澜,但言凌还是看到了那双平静之眸深处的波澜。权力,武功,地位,荣耀。每一个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都渴求。但与众不同的是,他有野心,也有着超乎普通江湖人的智谋与毅力。
看着这个沉默沉思的男人,言凌突然想起,家主曾说过的一句话:“虽害死若在渊之事,令人极为不齿。但不可否认,此人城府之深,智计之高明,江湖中鲜有人可匹敌。”
“举事之事……”短暂出神的言凌立刻被这句话拉回现实,“尚且不急。昆仑之事还未完全处理妥当,而且……”
见男子面色稍有为难,言凌也是眼疾,将话接过:“先生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若有我试剑山庄帮得上的,在下与庄主,必定全力相助。”
意料之中,华服男子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开口道:“今日我昆仑顶来了一位神秘之人,手下本想探究,但此人所处之地,戒备森严,沈某猜想,此人既非昆仑之人,想必多半来自中原,而且……此人定然为人熟知。”
听到这里,言凌也算是明白他有何用意,便笑着回答:“若为此事,先生不必担心。我试剑山庄虽不敢说已能在中原武林称雄称霸,但追查一个潜入昆仑的江湖中人,也还是有些手段的。”
“好。那沈某,就先谢过尹阁主与试剑山庄了。”
“既然顾虑暂消,那言凌也可以回程复命了。”
沈友直见状,也不多加挽留,只嘱咐几句:“言公子,沈某虽不在中原,但也深知中原武林并不平静。还望言公子转告尹阁主,一定小心行事。还有,沈某之事,还望尹阁主尽快查实,此事,也关系到沈某举事的时辰。”
言凌一怔,大脑飞速地转着,但嘴上仍客套着离去。
待送走来人,沈友直终于有时间再次获得单独的时间。在一旁为自己续了一壶茶,看似漫不经心地啜着,但他的眼神,又似方才一般熠熠闪亮了。
这一天,终于不远了。
看着杯中茶水,沈友直不禁出了神。这原本平静的水面,终于要随着某一颗石子的落入,而泛起涟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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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涟漪还在不断向外扩散,自明月映照的流水之上,那处被修长玉手笼着的中心点。
今夜之月皎皎于长空,未有过多云光添饰,光辉散落在这片神秘的土地,更散落在他的肩头,他的眉眼,他的白裳,令他自上而下也如月般朦胧而神秘。
而从其身后,某一时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摩挲声,由远及近。
来人仿佛约定好的,在白衣男子身后三步之处停下,凝视身前半跪的人。两人谁也没有讲话,神情安详而专注,仿佛进行某种仪式一般。
涟漪在不断外扩,于这广阔的湖面。那中心的玉手,也开始隐隐约约泛出一层淡淡的月光。
这样的场景并未持续多久。身后的红衣女子十分精准地感受到了面前人细微的变化。
“如何。”她开口道,声线如银铃般动听,沉静中略带一丝俏皮。
此刻,男子终于将手收回,待水面重归平静,缓缓起身,轻掸白衫上的尘土,仰首望月。
“命运的星辰已然会聚,天下命运的宏图,将因这两颗星辰的相遇而稍稍改变。”
对于这样惊人之语,两人都未表现出多么惊讶。倒不如说眼神中透露出的都是了然。
“而且……”男子挪开脚步,向后转过身来面向女子。那双蓝瞳似有柔波,满含着月光。他无悲无喜,却饶有兴趣道:“两个时辰前,其中一人已与我打过照面。”
“哦?”虽然是疑问,但语气中却没有疑问的感觉,更像是得知了自己原本猜到的事实。“但用‘流光幻月’的话,他应该会免疫吧。毕竟有着血脉的渊源。”
“所以,我是对九尾用的。而他从九尾眼中看到的,不过是九尾呈现的,这样一来,就算不得对他用术了。”
女子嘴角微扬,双眸微眯:“教主大人,真是好算计。”说着向面前的人缓缓靠近。对于女子的恭维,白衣青年并没有过多表情,只是平静地回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女子掐指一记,“九月初九。”“嗯。”男人轻哼,没有看向女子,便移开步子,向湖后的宫殿走去。那偌大的宫殿,此刻却死一般沉寂,唯有廊檐与殿檐上的占风铎玲玲盈耳,与这月光粼粼的波面相映。
女子也回身追随他的脚步,原本是来有事相商,但宫殿里不见人影,她便猜中他会来这圣湖。毕竟,教中圣地,集日月灵气,这里于他而言,用于独处再合适不过。
“半个时辰前,无荒大祭司来报,有三个中原人入了昆仑。”
白衣教主保持了沉默,依旧在通往大殿的路上稳步前进,而她也想不到其他话题,只得跟随身后。
夜风习习,青年的白衫在廊风的狂涌中飞扬。哒哒的脚步声没有改变,但红衣女子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坚实的背影下,那颗心正隐隐不安。或许是因为身为唯一伴他左右的女人的直觉,又或许是……
“起风了。”女子意味深长道。
“嗯”
男人停下了脚步,红衣女子也随之停下,目视着他将目光投向那遥远的长空。弯月如长明灯一般点亮这浩渺星河。他们的亮度各不相同,但总归是闪烁着。
“在这黑夜的帷幕下,每个人,都是一粒星辰。”
“而一粒粒星辰动荡,正汇聚着汩汩暗流,分不清从哪里来,也算不清流向何方。”
两人就这样矗在廊前,女子静静这听着他讲出自己似懂非懂的话。很多年了。类似这样的话她不知听了多少。但她总觉得自己资质愚钝,始终无法理解,也无从知晓这个她陪伴许久的人心思究竟有多重。但每次他都会对她报以一笑,然后讲:“小夜子还小,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
现在,她的确懂了。
因为不知何时起,她也已与他一样,身处这无边无际的暗流。
“走吧。”
面前的人又迈开了步伐。红衣女子望着他,望着这背影,发觉好像比刚才坚定了不少。她想,也许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吧。
但无论他作何决定,她都会一直陪伴他左右,与他一起,在这暗流之中引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