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正暗自凝目,琢磨如何让近在咫尺的这个俊美男子注意到自己。看起来这个男子不喜欢太过张扬浮夸的,美人们便扮得淑女范十足。羞羞答答,庄重有礼。她们对自己的长相颇有自信,可这点自信放在看惯了白小狐那样绝顶容颜、俏丽活泼、聪明伶俐却又憨态可掬模样的冥真眼里,还真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好风光。
再则,她们更不可能知道,冥真是个清心寡欲的得道高人,哪里看得上俗尘红粉。所以美人们尽管做尽了姿态,冥真也八风不动、眉毛都没抬一下。
美人们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愤怒。冥真这般冷淡这般漠视,让她们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紫衣女子眉毛一挑,双手探过桌面,有意无意地抚了下冥真轻轻滑动茶盖的手指,脸上露出挑人心魂的笑容:“公子从哪里来?怎的这般疏离?难道嫌弃奴家扰了公子品茶。奴家虽然茶艺不精,却也懂得品茶的心境,讲究的乃是个红袖添香,才能品得一段雅趣!公子说是也不是?”
冥真认真地看了看紫衣女子,默默点了个头。紫衣女子面露欣喜,似得了鼓励,手更近一步落在冥真眼光之下,肤白如雪,柔软滑腻,在慢慢西沉的日光中折射出莹白的光泽。一双好手!绵软无骨的好手摆了个姿势,更是妩媚动人。
冥真懒洋洋打眼望了下,手的主人正斜眼风光无限地觑了下旁边的黄衣女子。黄衣女子会意地也将一双好手放在了桌上,左手食指上还缠着一方雪白的绸帕,慵懒地铺在桌面。
冥真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一般的雪白。他仔细地揩拭被紫衣女子碰触过的手指,一遍又一遍,用心而努力,眉眼淡淡地,语调却变得清冷:“你们的主子是谁?”
两张俏脸顿时僵住:“公子好不解风情,这话说的奇怪。奴家看起来像个奴婢吗?什么主人?奴家听不懂!”
黄衣女子话少,此时也添了一句:“公子一看就是英雄侠义之士,我们姐妹二人远道而来,也认不得路,不知公子可否指点一二?”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冥真好心送上一送。至于送了之后,她们在心中窃笑,还没有哪个男子能逃得过她们姐妹的迷魂术呢?
冥真叹了口气,似乎有点不忍心,又有点怜悯。他刚要点头顺口说句“姑娘想去何处?那我一会送两位姑娘。”同时想着在哪里解决比较好,但是他这个话还没说出口,地点也没想好,脸色却僵了僵,眉毛也拧得紧紧的。
两个美貌女子顺着他僵硬的眼光望出去,看见一个月白罗裙月白衣衫的绝色美人,挠着头从窗前闪过。果然也是个急色的凡夫俗子,还假装清高。她们心中冷笑,脸上却变得更加亲切柔和,道:“公子……”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得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一团影子,在空出的一方坐下,眉目含笑,声如鸟鸣泉流:“师父,你果然在这里!”
黄紫美人们一愣。
月白美人又是抬眼一扫,嘟嘴挑眉,娇嗔之气十足,“你们是谁?”指着一脸平静的男子又道:“她们是谁?师父,徒儿一会不见,师父就不对徒儿好了么?”
看得目瞪口呆的两位美人擦了把汗,讪讪地咳了一声,齐齐望向抬手抚额的男子。
月白美人抓了只空茶盏,拎着桌上一壶倒了满满一盏茶水,仰脖灌了下去。她喝得酣畅淋漓,潇洒不羁,却依然有种无法描述的清雅高贵。
美人们更加呆愣。月白美人拎的茶壶,原是她们的茶壶!
月白美人喝完茶,皱了下眉,伸手从男子手上抓过那条绸帕擦嘴,委屈地嘤嘤低语:“师父说过,只对徒儿一个人好,可徒儿睡着了,师父就出来私会美人,还一会就是一双。”
男子“嗯”了声,似乎这才从懵懂中回过神。他抬了抬手,却犹豫了下,又缓缓放下。大庭广众之下点了她的昏睡穴,似乎不妥。可她那个情状,分明是心魔作祟,他又不能刺激她。现在带着她回去,可眼前这两个女子,似乎能带来点线索,放弃了又觉得可惜。
冥真左右为难地思量了半天。他觉得奇怪,明明算了她至少睡个一天一夜,可这才半日,怎么就自行醒了呢?看来优罗的心魔,正越来越强烈。白小狐手上的佛月铃,看起来也没有那般透明澄澈,难道这也是佛月铃的心魔?
冥真吃不准。当务之急是稳住白小狐,首先就是不能刺激她。冥真温柔地看着她,温柔地拿过绸帕,帮助她揩了嘴角一滴水渍,道:“她们不是美人,你才是!”
美人脸色变得很难看。
月白美人却很受用,认真地眨了眨眼睛:“那师父不会美人了?”
美人脸色僵得像块石头。
冥真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嗯,师父本来就没会美人!师父是在等你!师父知道你会来,你不是最喜欢吃它们家的乌梅糕吗?”
冥真指了指桌上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他本来就打算带回去给她和牧云小禹吃的乌梅糕,这会正好派上用场。
月白美人开了一角看了下,重新包好,满意地笑了:“可是师父怎么知道徒儿喜欢这家的乌梅糕呢?”又迷惑地想了下:“我不是喜欢红豆糕的吗?”
冥真认真地看着她:“你喜欢乌梅糕,不喜欢红豆糕!是你记错了!”
月白美人错愕地楞了下神,疑惑道:“那谁喜欢红豆糕?”
“没人喜欢红豆糕!红豆糕太甜了,吃多了不好!还是乌梅糕好,酸酸甜甜,又开胃又好吃!”
两位美人坐不住了,冷着脸站起来,“打扰二位了,我们姐妹还有事,先行一步,后会……呃……有期!”言罢拂袖而去。临走时,眼神中似有无数不甘和愤恨。
月白美人还在沉思,似乎并没注意到两位美人愤而离开。冥真依然静静地,淡然地看着她:“小狐,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好!”白小狐乖顺懂事地点着头,起身跟在冥真身后走出茶肆。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余晖还散发稍有灼热的余温,金光闪闪,满天满地的和煦。晚晴天,是个好天。
前后脚出的门,却再不见两位美人的踪影。冥真心道走得倒快!他左右看看,指了东边方向,和白小狐亦步亦趋地行过去。
冥真走得儒雅而风度翩翩,白小狐却有些踟蹰不前的呆愣。她眼神迷茫,表情呆滞,像是在回忆什么般一派空茫和疑惑。这个地方、这些景物,甚至于空气中弥漫的味道,都让她感觉熟悉,可又想不起来为什么熟悉。熟悉也分深浅,有些熟悉感觉像是昨日,或者前几日来过,可有些熟悉却像是沉在海底的一股暗流,被什么飓风翻涌,压制不住地往上冒出来,又唯恐暗流过急过大,伤到本来平静安稳的东西。担忧、恐惧、压抑、好奇,四种情绪在白小狐心中纠葛缠绕。
白小狐觉得疲累不堪,逃避地想要寻个地方睡觉。她这个念头一起,果然就觉得眼皮打架,困倦得愈发迷糊。
冥真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此时走了一半路,还未出镇。他慢了脚步,和白小狐并肩携走。一路引着她,循循善诱地提点:“这个酒楼,为师带你来过,你贪杯喝多了,还闹了笑话,差点把人酒楼点了。”白小狐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确有这么回事,便点头。冥真又道:“那个绸缎庄,你去做了件白色的衣衫,就是你现今穿的这个。为师陪着你去的,本来说好的颜色是雪白的,做好后却是月白色,反倒好看些,你一高兴,打赏了人家一倍多的银子。”看看身上的月白色衣衫,确实好看,又点点头。
冥真这样一路说着,白小狐脑中那些无意识往外冒的记忆得了托寄,变得顺理成章。她便觉得,原来一切本来就是如此,没什么不妥。虽然记忆中似乎还有些让她想不明白的模糊的影子,没有找到合适的出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要紧。不都是师父陪着的么?师父记忆好,自己记忆不好,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无所谓了。
白小狐觉得释然。脑子便不那么痛,也不那么累。出了繁华街道,走至郊外,困倦的身心渐渐缓和,远目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金光闪闪,层林尽染飞霞色,好一段黄昏风景。
黄昏风景里,几个瘦削的剪影,远远望着,显得有些苍凉和萧索。白小狐不大清楚的脑子咯噔一下。剪影有四个,其中两个的衣衫随风翻飞,是两个女子。另两个静立不动。白小狐本着看风景的心态,见静立的两个剪影中一个,突然抬手拿个长长的东西横在嘴边,一曲清音流转。
白小狐的心里再咯噔一下。
冥真左手抓住白小狐右手,着急赶路地样子,驾了轻功就要飞出去。
他脚尖刚点了一下,觉得手一松。低头看时,白小狐已经稳稳当当地顺风飞了出去。她去的方向,正是冥真急切想避开的方向。
和风醉晚晴,鸟语衔翠音。这样的景致,这样的笛音,当是惹人陶醉流连的时刻。可白小狐听到看到的,却有些不一样。曲子很动听优美,却自带一股摄人心魂的魔力,让人心神荡漾气血翻涌。听的人便不大把持得住,不但屈膝跌倒,还一口血吐出来,印着红如火的夕阳余晖,更是艳丽。
吐血的是两个美人,白小狐刚刚在茶肆才见过。吹笛的人眉清目秀,清风朗月,是个俏丽公子。俏丽公子皱着眉头,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色,看见白小狐后突然一僵,笛音戛然而止。
他旁边负手而立神情冷漠端肃的男子扫了一眼,也楞了下。
两位美人如释重负,踉跄着扑倒在随后而来的冥真脚下,悲凉地哭喊一声:“前辈救我们!”
冥真表情冷漠地低头看了眼,将白小狐一把拉到自己身边,默默无语。
吹笛人举着笛子,表情怪异地看着白小狐,“小狐……”
白小狐皱了皱眉,觉得他很熟悉,又想不起来是否认识。她慢慢挪了两步,向着旁边那个年纪稍长的男子抬了抬手:“你……是?”
男子却并不理会白小狐,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身边人:“阁下何人?”
冥真懒心肠地挑了下眉毛。他修为高法术高,未曾有过任何邪念,所以身上并无半分妖气。这个御妖师虽然法术高超,却依然看不透。
紫衣美人还抱着冥真的一条腿:“前辈,救救我们吧!”她们并没看出来冥真是人是妖是仙,只是凭着感觉认为冥真在这个时刻还那么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且那个长得年轻俊美的御妖师似乎不但认识冥真身旁的女子,看表情应该交情不浅。拼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求一求,或许能保住一条命。
冥真的注意力依然在白小狐身上。从白小狐的表情和态度,他觉得那个年长男子一定是木长青,欺骗优罗的人。那么旁边那个吹笛的,一定就是齐楚了。冥真从没有正面和齐楚照过面,这才是第一次近距离看清楚,原来齐楚还是清秀俊美男子。
冥真脸色不那么好看,拉着白小狐就要离开。
齐楚跨前一步:“小狐……”
木长青横剑挡住去路:“慢着,阁下看着也是修道之人,却不知她是个妖吗?”
冥真抬腿时,紫衣女子的手一松,跌卧地上,失望恐惧地哀求道:“前辈……”黄衣女子过去扶她,眼睛看着冥真,却有些不屑。
白小狐咬着嘴唇,眼神迷茫地望着木长青:“你说……我是妖?”
木长青感觉讶然。齐楚也讶然。
冥真低头扫了眼凄楚可怜的两位美人,道:“你们二人,是受谁的驱使?”
美人垂目,涕泪涟涟:“前辈,我们……没有受谁的驱使,我们修炼不勤,一时鬼迷心窍,求前辈救我们一救,我们一定痛改前非,不再害人!”
冥真凝目思索片刻,抬手推掌。一股巨大的红色光泽弥漫,伴随光泽而起一阵狂风,卷着落叶劈头盖脸砸向两位美人。木长青齐楚白小狐俱都被逼退一步,待他们定睛再看,那两位美人已经不见了,地上伏着一只灰兔一只山雕。
冥真收了法力,淡淡然道:“修炼不易,让她们涤心静气重新修炼,就算抵了罪过,饶了她们一命!”言罢,灰兔蹦跳进一丛蒿草里面,山雕也点了点头,振翅一跃,迎着荼蘼红霞的天边飞远。
木长青冷哼一声,手中的剑却并不放下,直指着白小狐:“你倒好心,可惜放错了位置,那可是害人性命的妖。还有你身边带着的这个,阁下是否也要敛了她的法术,散了她的修为,让她重新修炼!”
冥真蹙着眉头,眼神中含着几分幽冷道:“上师修炼的是什么法术,老夫倒想见识一二。”白小狐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脑子,此时难得清醒一下。她愕然地转头看了冥真一眼。冥真一向潇洒不羁,并不爱同谁比试个高低优劣,甚而淡泊清心,都懒得与人动手。
今日撞的什么邪,主动挑战御妖师。
齐楚本来一直盯着白小狐,此时见木长青和冥真拉开架势,他担忧地皱了下眉。他早知道白小狐有位师父,是个得道的高人。见冥真道法卓然,仙姿飘飘的样子,猜想定是白小狐的师父,却因看不出来妖气,又一直认为白小狐的师父是个人,便有心阻拦。
冥真和木长青却并不买账,各自出招较量起来。白小狐双手紧握抱在胸前,紧张地注视着他们。剑光闪烁,风翻落叶,两人的法术武功一时分不出上下。
齐楚扫一眼较量的人,目光移到白小狐身上后,就再也没有离开。他觉得今日的白小狐有些怪异,有些捉摸不定。但是不久前,他刚刚一剑刺入她的胸口。自那日伤她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她。再见到她,她却当他是个路人。
齐楚初时觉得白小狐是在生气,气他差点一剑要了她的命。可现在又吃不准,白小狐眼神迷茫,飘忽无物,又不像是在生气。
他慢慢靠近,想和白小狐说几句话。木槿和世伯一口咬定,白小狐是杀死璋姨的妖。他信了。他想白小狐毕竟是个狐妖,失血过多而一时迷失了本性,也有可能。
她是妖啊!齐楚痛楚彷徨,九天阁的毒咒几千年来摆在那,那是禁制,谁也无法逾越的禁制。
齐楚这一思一痛一分神,时间过了许多。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木长青已经铁青着脸站在一丈开外,左手握剑,右手握拳,森冷地叫他:“楚儿,我们走!”
冥真悠悠然走过来,冷眼扫了扫齐楚,拉着白小狐道:“小狐,我们回去!”
白小狐还有些懵,她其实没怎么看清楚,师父和木长青就已经打完了。看起来谁也没吃亏,谁也没占什么便宜。可师父的脸上,分明闪过几分忧郁。木长青上师的脸,更是黑得乌云密布。
白小狐随着冥真,从齐楚身边漠然地走过去。她低着头一路瞧着前后移动的脚尖,沉思着什么。
快到家中的时候,她终于醒过神,默默地顿住了。
冥真回头望着她,不解地皱了皱眉。
白小狐眼巴巴可怜兮兮地望着师父,疑惑道:“师父,为何我觉得那个齐楚,看着那么熟悉,好像认识一般!”
冥真认真地凝目想了片刻,认真的说道:“因为……他和师父长得有些像!”
白小狐再次将疑惑的目光投到冥真脸上,挠着头有几分不解:“可徒儿,觉得他和师父,并不怎么像!”
冥真捉住白小狐摸上他脸的双手,凝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道:“你仔细看,他的神态和师父是不是很像。你现在这么近的看着师父,眼睛有些花看不清楚,你眯着眼恍眼看,就觉得像了!”
白小狐懵懂地错了错眼神。仔细认真地打量了半晌冥真,心道难道真是我眼花了。师父性子沉静稳重,做事从容大度,齐楚看起来活泼一些,总带着股子戏谑和轻佻,好像并没有半分相似。转念一想,师父相貌英俊,浓眉大眼,皮肤光洁,齐楚似乎清隽潇洒,好像眉毛也很浓黑,这倒是有些像的。
白小狐半是疑惑半是了悟地点了点头,释然地眨了眨眼睛,抽回一只手挠了挠鼻子,“是徒儿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