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族是所有狐狸种族中最漂亮、最聪明、最有灵性和慧根的狐狸。可惜狐丁不太旺,下代繁衍皆有些稀落。再加上它们的皮毛实在太过诱人,是猎人们首选的猎捕对象,传到这一世,世上已经为数不多了。
白小狐便是这为数不多的白狐族的一只,而且还是狐狸毛洁白无瑕得一塌糊涂,美丽得无法无天的一只白狐族狐狸。
她还是一只修炼成仙的白狐族狐狸。
当然,狐仙这是白小狐自己的理解。在人类眼中,她其实是一只妖。人类把所有能变成人形的非人类物种,一律统称为妖。
白小狐觉得人类是最有趣也最无知的动物,远不如她们狐狸明白。可人类比狐狸残忍可怕。白小狐永远记得,她的狐狸娘临死前咬牙切齿却又恐怖绝望的话:“远离人类,孩子,人类只想要我们的皮毛,他们是最自私最可怕的动物。”
白小狐坐在玉清山的山顶,仰望着半空中一弯明月,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人类男子的身影。她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理了理自己身上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柔滑温软的皮毛。
两千年了,白小狐终于修成正果,然而她依然还是喜欢自己的狐狸原身。
两千年前,白小狐还只是一只普通的白狐族狐狸,与狐狸爹狐狸娘住在莫虚山的一个狐狸洞里。
为什么修仙呢?白小狐也永远记得,那个寒冷到极致的冬天,她孤独而胆怯地瑟缩在狐狸洞口,一只狐狸奶奶和她说的话:“孩子,你越害怕什么,就越要成为什么。你怕人类,就要把自己变成人类,了解他们后,你就不怕了。当然,我们是狐狸,要永远记得这个事实,不要迷失了我们狐狸的本性。”
怕人类就要变成人类。白小狐觉得狐狸奶奶说的很对。可是她那么痛恨人类,又怎么能把自己变成一个人类呢。
白小狐有绝对的理由痛恨人类。
那年冬天,白小狐还是个刚出生一周岁的小狐狸,在狐狸爹和狐狸娘的万般呵护疼爱下,长得白白胖胖软糯可爱。
一周岁的白小狐还处于对什么都好奇的阶段。狐狸爹和狐狸娘常常告诫她只能在狐狸洞一丈以内的地方好奇,没有狐狸爹和狐狸娘的陪同,绝对不可以离开太远。
白小狐一直不以为然。她出生后就在狐狸洞,狐狸洞在深山里面,她见过的最多的就是山中的各种飞禽走兽。
白小狐从来没见过人类,她甚至都不知道人类长什么样。
那天,阳光明媚,虽然是冬天,照在身上依然让人暖洋洋地很是舒服。狐狸爹和狐狸娘一早就出去觅食了,剩下白小狐孤零零地在狐狸洞口玩耍。
一只雪白的鸟飞进了百无聊赖的白小狐眼中。白小狐很兴奋很好奇,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的白玉鸟。
好奇地白小狐一路追随着白玉鸟,慢慢就远离了狐狸洞。等白小狐恍然抬头的时候,她已经迷路了,且发现周围的树木稀少,四处都是她没见过的开垦整齐的田地。
白玉鸟不知飞到了哪里。白小狐有些悻悻然。她刚要转身往山里去寻回家的路,却被几声喧哗惊吓到了。
“看啊,那是只狐狸吗?还是只小狐狸?”
“好漂亮好白的狐狸。”
“有小狐狸,大狐狸肯定就在附近,今天终于有收获了,这样的狐狸皮定能换个好价钱。”
“快快,抓住它。”
白小狐纵然没见过人类,听到这样的话也有些惊吓。但是她依然很懵懂很茫然,憨态可掬地摇头摆尾,和人类友好地打着招呼。
几个壮硕得如山一般高大的人慢慢围拢过来,被白小狐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白小狐傻乎乎地看着那些人慢慢靠近自己,突然有些疑惑而惊惶。她的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不祥的惊惧,这种惊惧让她全身皮毛收缩,逃避地退后了几步。然后一声尖利的嚎叫传来,她猛然惊醒。
那是狐狸娘发出的危险警告声。每次遇到危险,狐狸娘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白小狐不止一次听狐狸娘说过,只要听见这样的警告声,想都不用想,撒腿跑就行了。
所以白小狐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迈开短腿蹭蹭地跑了起来。
白小狐跑得很快,当然那只是她以为的跑得很快。
那些人似乎没料到白小狐会突然跑了,全都愣了一下。就在他们愣的这个过程中,白小狐离开了他们一段距离。
很快后面传来一片嘈杂的叫喊和脚步,他们追过来了。
白小狐有些惊慌,骤然就想哭。虽然那个时候,白小狐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惊慌,那些人又为何对自己紧追不舍。也许是他们追赶过程中传来的尖利的呐喊,给自己造成的紧张情绪。白小狐这样想着,跑得更快,也更憋不住怯嚅的眼泪。
可她没来得及哭,狐狸娘就出现了。狐狸娘风一样窜过来,一口咬住白小狐的脖子,又风一样朝深山里跑去。
白小狐松了口气,她觉得安全了。
狐狸娘叼着白小狐跑得不那么松快顺畅,很快就被人追上。后面有嘶嘶破空的声音,白小狐感觉狐狸娘抖了一抖。
然后,后面传来几声惨叫。狐狸娘顿住了,回头去看。白小狐悬空离地,看见狐狸爹身上中了一箭,倒在不远处。
狐狸娘哀嚎一声,白小狐就落了下来。她想去看狐狸爹。可狐狸娘没容她迈腿,又一口叼着她撒腿狂奔。
没跑多远,白小狐感觉身上一松一顿,狐狸娘松了口。
白小狐晕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她看见狐狸娘身上也中了一箭,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白小狐有些懵,巨大的恐惧山一样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狐狸娘嘴角一口血,奄奄一息地用爪子推搡白小狐,“跑,宝贝。记住阿娘的话,永远别被人类的假象迷惑,他们只想要我们的皮毛。快跑……”
白小狐没跑。不是她不想跑,实实在在跑不了了。人类已经嘻嘻哈哈地围了过来。白小狐惊恐地觉得,人类脸上荡漾地笑容无比诡异无比丑陋恐惧。
白小狐哀哀叫着往后退缩,没退多远,被一人拿个筐子兜头罩下。
重见天日地时候,白小狐已经在一所房屋的院子里。几个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她没心思听,她的注意力都在旁边那块石板上。
石头垒砌起来的石板上面,躺着白小狐的爹娘。白小狐想要去爹娘旁边,她心中被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填满。
“这两张狐狸皮还不错,可以换个好价钱。”
“这狐狸崽子小是小了点,不过给族长家的小公子做个帽子也使得。”
“正是呢,族长,这小狐狸的毛真好,温软光滑,给小公子做个帽子,一定最暖和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白小狐瞧了瞧自己的皮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皮毛做个帽子。白小狐悲哀地想,没了皮毛,我也会冷的好吗?
有人将白小狐从筐子里拎了出来,白小狐头朝下悬挂在空中。血液倒灌,白小狐一下子觉得脑袋发晕,迷迷涨涨的疼。
白小狐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她觉得那人似乎想要把她扔在地上,她怕疼,便恐惧地缩了缩身子。
“放下,放下,我叫你放下。”
白小狐听见一声脆嫩软糯的声音,她努力偏着脑袋去看了看。
一个扎着朝天辫的的男童涨红着脸气呼呼地跑了过来,从那人手中一把抢过白小狐抱在怀里。
白小狐得了自由,她记得狐狸娘的话,人类只想要她的皮毛。白小狐想挣脱那个怀抱,于是低头在男童的手上咬了一口。
听见男童啊呀叫了一声,手一松,白小狐跌落地上。
“唉呀子禹,你看看你看看,咬伤了吧?”那个被称为族长的人快步过来查看男童的伤口。
白小狐没理会。她忍着疼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想要爬上那张石板。可石板下面还有那么高的石块,她试了好几次都爬不上去。白小狐急得嗷嗷直叫,眼泪就下来了。
“小公子,兽就是兽,会伤你的,你看,它们没有亲近的心。”拎过白小狐的男子很有些愤愤然。
男童却不理会,也没怪罪白小狐咬的那口。他走过去将白小狐捧起来,放到了石板上。白小狐用爪子碰碰狐狸爹,又碰碰狐狸娘,他们眼皮都不抬一下。白小狐伤心得哭了起来。
白小狐没有被剥皮,她被小男童养了起来。
男童给白小狐做了个窝,软软的很厚实。可白小狐不开心。
她想念狐狸洞,想念爹娘。想念莫虚山里那些流连日光下的自由和快活。更重要的是,她怕人类。她只要看见那些总是对她虎视眈眈的人类就怕的发抖。白小狐几乎夜夜做噩梦,梦见狐狸娘叼着她撒腿狂奔,身后有快如闪电的利箭破空而来……
叫子禹的男童对白小狐很温柔。他常常要去一个叫做学堂的地方跟着夫子读书。下了学就回来陪白小狐。他会给白小狐唱歌,歌声很温暖很轻柔。他说是他娘亲唱给他听过的。慢慢地白小狐知道,子禹的娘亲也去世了,子禹很想念娘亲。
白小狐明白想念娘亲是什么滋味,她觉得自己和子禹感同身受,慢慢就开始同情他,不那么排斥子禹,偶尔还会在他怀里撒撒娇。
白小狐亲昵地用头去拱子禹的怀抱,用爪子撕扯子禹的衣衫。子禹便笑,清脆响亮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白小狐也笑,笑得在子禹的脚下翻滚。
翻滚的白小狐会看见一双大脚,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站在不远处。每当白小狐看见那双大脚的时候,她就会立即停止。那是专属于子禹的族长爹的脚,青色布面,黑色底邦,厚实而沉稳,一如他严肃板正的脸色。
白小狐惧怕那张脸,也惧怕那双鞋。她曾在那双鞋下吃过苦头。那时她刚在这个家里不久,子禹照例去了学堂,白小狐还未从爹娘去世的悲痛中解放出来。她摇晃着矮胖软糯的身体,肉球般爬过子禹房间的门槛,又蹭到院子里。她想看看是否能离开这座院子,回到心心念念的莫虚山狐狸洞。
白小狐刚爬出门槛,便看见一双大脚停在自己面前。她嗷嗷叫了两声,那双大脚便抬了起来。白小狐被踢得滚了几滚,跌落在院子中央。她哭丧着脸,委屈地拿嘴去揉被踢疼的地方。那双脚又走了过来,白小狐惧怕地退后,眼睛使劲上移,看清楚大脚的主人便是子禹的族长阿爹。
白小狐想跑出院子,可院门紧闭,她只能躲闪着又跑回子禹的房间。进了子禹的房间,她蹭蹭蹭钻进床底下,那双大脚这才停在门口,顿了顿,然后转身离去。
白小狐惧怕那双大脚,子禹不在家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躲在床底下,独自黯然,或者睡觉打发时间。
子禹最喜欢白小狐在他怀里撒娇。他揉着白小狐光滑洁白的皮毛,挠得白小狐浑身痒痒。白小狐会凑过鼻子,去蹭子禹的脸,伸出舌头舔得他满脸口水。子禹一边嫌弃地扭头,一边咯咯的笑。
有时候,子禹会正经威严地端坐书案前面,对着摊开的一本书郎朗阅读。白小狐趴在子禹的怀中,静静而新奇地听子禹念书。她喜欢子禹读书的声音,抑扬顿挫、错落有致,清脆悦耳,如莫虚山腰的那汪清泉流动,亦如百灵鸟的歌唱,好听得白小狐心尖痒痒。
白小狐听不懂子禹念的什么,她好奇地偏着脑袋,使劲从子禹怀**出脑袋去看书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字体。子禹抚着白小狐的头,温柔地用下巴蹭她的头顶。
子禹问:“小狐狸,你也想读书么?”
白小狐眨巴眨巴眼睛,冲子禹点头。
子禹新奇地把她抱上书案,“你听得懂么?”
白小狐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嗷嗷地低声呻吟。
子禹翻开一页,念道:“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白小狐听懂了一个“狐”字,她用爪子按住那页书,不让子禹翻动。子禹手动了下,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泽,“你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白小狐嘤嘤低语了声。子禹把白小狐抱到书的前面,“这是先秦时候的一首诗,说的是大禹和一只白狐狸的故事。大禹时候,有一只孤独的九尾白狐,在涂山遇到了他。涂山人觉得,白狐是象征昌盛繁荣的,大禹在涂山遇到白狐,若娶了涂山女,涂山就能永远发达兴旺。殊不知,大禹娶的那个涂山女,就是那只九尾白狐呢。”
白小狐不知道大禹是谁,可她听明白这个故事中有只九尾的白狐。白小狐没见过九尾白狐,她拼命扭头去看自己的尾巴,想起阿娘曾说,九尾白狐是最高贵最漂亮的狐类,只在狐族的神话传说中出现过。白小狐遗憾地想,我只是一只白狐族的狐狸,我要是九尾白狐就好了,我就能变得更漂亮了。
子禹被白小狐憨态可掬的模样逗乐了,他揉了揉白小狐的尾巴,“虽然你没有九条尾巴,不过你是我见过最漂亮最聪明的白狐狸了。”
得了子禹的夸奖,白小狐心里乐开了花。她在桌上跳了起来,搔首弄姿地卖弄起来,却不小心将磨好的砚台踢翻,闪着丝缎般光泽的黑色墨汁溅在她雪白的皮毛和子禹的书本上,如同雪地里突然出现的野猫的爪印。
白小狐委屈地嘤嘤直叫。子禹却毫不在乎地哈哈一乐,点着白小狐的鼻子道:“小傻瓜,你变得这么丑,我会不喜欢你的哦!”
白小狐认了真,她睁着大眼睛望着子禹,委屈而难过。
子禹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安抚地拿过一块雪白的手帕替她揩拭,嘴里还温柔地说道:“不怕不怕,我们小狐不怕。我不会不喜欢你的,就算你丑得没了皮毛,我一辈子都会喜欢你!”
我一辈子都会喜欢你!白小狐记着这句话,甜蜜而温馨。接下来子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全然忘记了。夜深的时候,子禹在床上沉沉睡去。白小狐缩在自己的窝里,蜷着身体,望着那盏幽暗的桐油夜灯,一直回味着子禹这句话,觉得温暖而满足,她原本孤独而凄凉的心,也骤然有了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