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摸摸,有什么不一样。”小柔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她的胸上。
“还是那么平。”我的手略微有些发抖。
小柔反手就抽了我一记耳光,“正经点!”
“我说,小柔,我要娶你!”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2
我认识小柔的时候,她正在老张的包厢里花枝乱颤。
老张一把拉过我坐下,“来来来,岑,你晚来了,先罚一杯。”
我端起酒杯,倒满酒,指着老张笑骂,臭傻瓜,我先干为敬。
一口喝光。
“小柔,帮你岑哥拿纸巾擦擦嘴。”老张推了推身边的女生。
那天她烫着大波浪,浓妆艳抹,走到我旁边替我擦嘴。
老张那天喝得有点多,我扶他去洗手间。
等他一阵翻江倒海吐完,我问他:“刚才是嫂子?”
“什么嫂子,就是个小姐。”
临走的时候,老张已经不省人事。
小柔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架着死人一般的老张起身走人。
我们刚走出门,她又追了出来。
“多少?”我醉眼迷离问她。
她说了个数,我想了想,从自己钱包里掏出几张,放在她手里。
“谢谢你!”她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我以为,这辈子不会跟一个陪酒的小姐有任何关系。
3
有时候,你以为的,都只是你以为。
第二天醒过来,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拿家里的座机给自己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几秒过后,便有人接了。
“喂,你好,这是我的手机。”我抢先说话。
“是,你方便的时候过来取吧,你昨晚落在夜总会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微甜,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我是小柔。”
她给我留了一个地址。
4
小柔开门的时候,还穿着睡衣。
我可能是很久没恋爱过的原因,看见她此时的模样,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她冲我招招手,进来坐吧。
我脸一红,假装淡定地走了进去。
她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
我惊呼,真没想到。
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你以为我家和我的工作一样不干净么?”
我尴尬极了。
她去桌上拿起我的手机递给我。
“你是做什么的?”她问我。
“写书的!”我挠挠头。
“哦,作家,读书人!”她忽然跑到卫生间,趴在马桶边一阵吐。
我进去拍拍她的背,“昨天喝多了?”
还不是你们那个癞皮狗老张,说要不亲他,要不喝酒,我就一直喝酒。
5
癞皮狗老张是我认识了七年多的工作伙伴。
他经营了一家图书公司,我所有的书,几乎都是他在做发行。
他三十五岁的时候离了婚。
离婚的那天,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岑,以后你要把我的故事都写下来。”
我点头。
他忽然就哭了起来,眼泪顺着他满脸的褶子往下淌。
老张的前妻,在结婚的几年里,脚踩了一个船队。
“老子要夜夜做新郎!”他哭完对我发誓。
6
从小柔家走的时候,她倚着门框和我告别。
她问我:“你为什么不问我是干嘛的?”
我语塞。
她哈哈大笑,“我就是个小姐。”
我说:“不陪睡觉的,都不算小姐。”
“你们读书人说的,我都信。”她满脸严肃。
我落荒而逃。
7
我和老张的生活如同在两个世界。
他流连酒色,夜夜笙歌,我只愿在我的书房里,安度余生。
老张总笑话我,“你这样以后就没有生活阅历,没有生活阅历,你怎么写小说。”
我拿白眼瞥他,“别侮辱读书人。”
他说:“狗屁,那你还留小姐的电话。”
8
我确实有小柔的电话。
她说:“哎哎,读书人,我把我号码存你手机里了,有需要随时找我。”
我一直不确定她说的有需要是什么意思,所以,从未找她。
但她经常给我发来短信。
她从不问我,你在哪、你在干吗、你在吗之类。
她只会发消息说:“大作家,我今天又被客人摸手了,心烦,陪我聊会儿天吧。”
直到有天,她打电话给我。
9
小柔打电话告诉我,她被客人睡了。
我脑袋一热,开着车就冲去了她家。
我以为她会梨花带雨坐在家中,不停重复我该怎么办。
然而事实是,她穿着一件足足遮住内裤的白衬衣,在家里的沙发上抽着烟。
“怎么回事?”我问她。
她笑得淡然,被客人灌多了,醒过来就发现和客人躺在酒店里了。
“刚回来?”
“嗯,刚回来,洗了一个上午的澡,发现洗不干净了。”她笑了起来。
“你可以去报案。”我建议她。
“你见过小姐告嫖客的吗?”她歪头问我。
“我说过,不陪睡觉的,都不算小姐。”我替她分辩。
她叹了口气:“现在算了。”
10
小柔后来一直问我,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她心动的。
我都没有告诉过她,就是她穿着白衬衣坐在家里对我说被人睡了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小姐。
11
“我就当被鬼压床了。”她告诉我。
“还记得鬼长什么样儿?”我问她。
她给我看手机,我醒过来跑回家前拿手机拍的。
手机里一个长相平庸的秃顶男人,睡得正香。
还好第一次给了初恋,不然我肯定给他一刀,再给自己一刀。小柔斩钉截铁。
12
小柔有个初恋,青梅竹马那种,高中毕业就带着小柔从外省跑来北京打工。
“私奔!”我说。
“不,他来追求自己的梦想。”她说。
“那你呢?”
他就是我的梦想。
13
小柔的初恋每天早晨五点就去北影厂的门口蹲着,等到群头来找群众演员的时候,就立刻冲过去拍着胸脯毛遂自荐。
他演过死尸,路人,卫兵。
其实也演过一部有台词的角色。
虽然只有一句台词:“对不起!”
14
小柔说,他为了这句台词练了整整一夜。
小柔看他练了一夜。
她说:“岑,你知道吗,当时我觉得他特别帅,你知道的,认真的男人都很帅。”
“后来呢?”我问她。
“后来?后来有个女群头看上了他,说只要跟她好了,保证他有接不完的戏。”
“他从了?”
“嗯,他要追求自己的梦想。”
“狗屁!”我愤愤不平。
“你知道他搬东西走的时候说什么?”小柔仰头问我。
“什么?”我疑惑。
他说:“对不起!”小柔说完,笑得前俯后仰。
她说,初恋说这句话的时候,比说那句台词自然多了。
15
她再也没有去夜总会陪酒。
她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当作家的朋友,也该从良了。
我说:“你从的哪门子良?”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至少,我想被自己喜欢的人睡。”
我落荒,却不想逃。
16
我经常会带着电脑去小柔的家里待到很晚才回。
她给我做晚饭,我安心地写稿。
小柔说:“等你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我也去买一本,闻闻上面有没有我的饭香。”
我说:“等你歇些日子,来做我的助手,有个正当的工作,找个正经的男友。”
“男人会找个小姐做女朋友?”她笑。
“我可能就会。”我说。
“你们读书人说的,我都信。”她看着我的眼睛。
17
小柔忽然吻上我的嘴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看吗?”她问我。
“嗯。”我点头。
“我脏吗?”她又问我。
我沉默。
她也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把我的手拉住放在她的胸上。
她说:“这里,是干净的。”
18
我第一次在小柔家过了夜。
次日醒来,她给我找了件新的男士衬衣。
我迟疑不肯接过来。
“新的,以前给男朋友买的,还没来得及给,他晚上就回来跟我说对不起了。”她咧嘴笑。
“你后来为什么要去夜总会上班?”我边穿衬衫边问她。
“我离家以后,我妈就病倒了,缺钱,她得治病。”
“你爸呢?”
“祖传老农民,你让他从地里给你变出钱来?”她低哼。
19
我索性把日用品搬到了小柔家里。
写累了书稿,就和她做爱,反复循环,乐此不疲。
她笑话我,“你看过去的读书人,写着字半夜就来个女鬼,于是夜夜笙歌,最后精尽人亡。”
“你是女鬼?”
我要是女鬼,就天天晚上来看你。她做鬼脸吓唬我。
20
老张打电话找到我的时候,我在写稿,小柔趴在桌旁看着我发呆。
“狗日的,你跑哪去了,家里也没人!”他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
“臭傻B,我躲起来闭关了,什么事?”
“稿子写完没?出版社催稿了!”
“快了,再给我几天时间。”
“你在哪,我找你当面说。”
我捂上话筒,用眼神询问小柔。
“别来我家。”她张嘴唇示意我。
“在我家楼下等我,我马上回来!”我告诉老张。
小柔倚在门框,手捂胸口,对着我抛媚眼,“官人,早点回来,奴家想你想得胸口疼!”
“呸,不嫌害臊!”我笑骂,扬长而去。
21
小柔是真的胸口疼,不是想我想的。
我陪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让我们回家隔天等结果。
出了医院的门,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又疼了?”我问她。
她不说话。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见一对中年夫妻正在说话。
“那男的有些眼熟,你认识?”我说道。
“你记得我手机里的那个秃顶男人么?”她冷笑。
我一下变了脸色,刚要冲上前去,却被小柔拉住了。
“不能便宜这狗东西!”我火气有些压不住。
我自己来,她一甩手,走上前去。
22
“你睡了我,还没给钱!”小柔对着那男人说。
秃顶男人装作很淡定,只说“认错人了”。
“你到底谁啊你?有病吧!”他妻子拦在了两人之间。
小柔掏出手机,给她看了秃顶男人的那张照片。
“我是个小姐,但是现在从良了!”她说完,一甩头就走。
只留下中年夫妻吵得不可开交。
“真帅气。”我追上前去,捏捏她的肩,做出一副狗腿子的模样。
23
医生说,小柔得的是乳腺癌。
我对癌这个字,天生就很恐惧,反倒是小柔自己很淡定。
她问医生,切掉乳房能不能治好?
医生说,不一定,但切除是一定会做的。可能,大概,还有扩散的可能。
我忽然莫名地生气起来,站起来一拍桌子,指着医生就骂。
“狗的,你是不是个医生,什么叫不一定,你有没有医德,你就这么告诉病人她治不好了?狗的,你才有病吧!”
小柔把我往门口拖,嘴里不停对医生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别听他胡说,您不是狗的,他就是太激动了,舍不得我死。”
24
我当然舍不得她死。
她死了,我下半辈子去爱谁?
25
到家的时候,我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着。
小柔看着我不说话,忽然脱掉了衣服,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口。
“再摸一次吧,马上就要被切掉了。”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我。
“狗的医生!”我一边骂一边哭。
26
切除手术后的化疗,并不是很顺利。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这让小柔变得很有些喜怒无常。
她常常半夜起来,摸摸自己是不是又掉了头发,然后就这么幽幽地看着我。
我有时候醒了,也只是陪着她发呆。
她发会呆,就伸手抽我一记耳光,“你看着我干什么,你滚回家去啊,你待在我家干什么呀!”
我揉揉脸,抱着她也不说话。
小柔说:“对不起,我不想你跟一个快死了的小姐待在一起,你以后还要找女朋友的。”
我说:“你不是小姐,你也不会死,我以后也不会找女朋友。”
27
小柔他爸赶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小柔的书桌上写稿,她依旧趴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发呆。
我一开门,她爸看见小柔就哭了。
小柔说:“你哭啥,我又没死,我妈还在家里躺着不能动?”
她爸边抹眼泪边说:“你妈听你打电话说跟着一个作家做助理,刚高兴了没多久,你咋就惹上病了。”
我说:“叔,你别哭了。”
她爸问她我是谁。
小柔说,就是电话里说的那个作家,很有名的,她老板。
我说:“叔,我是她男朋友。”
小柔拿起杯子就砸在我身边的墙上,碎了一地。
“你滚啊,你他妈是谁啊,你怎么就是我男朋友了,你滚啊!”
她把我的电脑和手包塞在我手里,不停地让我滚。
我落荒而逃。
28
杯子是小柔买给我的礼物,她说,作家写东西不能老抽烟,喝喝茶,挺好。
她砸碎了。
一直碎到我心里。
小柔他爸当天就回去了,说回去凑钱给小柔治病。
小柔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说:“对不起,你是我的谁都行,就不能是我男朋友,因为我不能一辈子都爱你。”
29
第二天我又死皮赖脸地跑去了她家。
“你摸摸,有什么不一样。”小柔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她的胸上。
“还是那么平。”我的手略微有些发抖。
小柔反手就抽了我一记耳光,“正经点!”
我说:“小柔,我要娶你!”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我知道,读书人说的,她都信。
30
她说过,她家祖传老农民,回去也不能从地里变出钱来。
所以,他爸回去,杳无音讯。
小柔因为住院,治疗费越来越多。
我开始痛恨自己只是个没有钱的穷酸文人。
坐在医院门口取款机的地上,拿着没有余额的卡,我就一直哭一直哭。
小柔发消息问我:“你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我说,嗨!取款机坏了,我找银行去了。”
31
我给老张打了个电话,我说:“臭傻B,借我点钱。”
他诧异,“你这些年存的稿费呢?”
“不够。”
“你出去赌钱了?”他问我。
“是的,把自己的命给赌进去了。”
“傻B,在哪,我现在带钱来赎你。”他在电话里喊。
32
老张到医院的时候,不敢相信病房里的就是曾经在包厢里花枝乱颤的小柔。
他在走廊把装满现金的信封递给我,问我:“够吗?”
我说:“我以为你会问我,值吗?”
他大笑了起来,又怕里面的小柔听见,赶紧闭上嘴,低声说道:“爱过的,都值!”
“进去坐坐?”我问他。
“不了,怕尴尬!”他连连摇手。
33
小柔没来得及等我准备和她的婚礼就走了。
我在家里供了一张她的照片,老张怕我想不开,干脆搬来和我一起住了几天。
我说:“不耽误你夜夜做新郎?”
老张说:“傻B,你还真信,我就吹个牛B。”
“其实,我一个小姐也没睡过。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离了婚,我也得为她守身如玉。”
“臭傻B!”我骂他。
34
老张问我:“干吗供着小柔的照片。”
小柔曾经说过,她要是女鬼,就天天晚上来看我。
我怕她喝了孟婆汤,迷了路。
35
小柔走之前说,她不可能一辈子都爱我。
因为一辈子太久,她又走得急,就怕,时间凑不够。
岑语:
很多人在分手后,那些甜蜜的时光被抛之脑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前任的吐槽和否定,似乎那段恋情中,自己被蒙蔽了双眼。当然,他不会记得,当初是谁说过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一切,更不会记得,那些现在拿来吐槽怒骂的事情,当时觉得多么的可爱。请尊重你那段逝去的爱情,尊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