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风，直刺入骨中，令人挡也挡不住。
洛云站在风口挡着。
彼时，他才是十岁的小童，正是聪明晓事家人疼爱的好时段，可惜，他却已痛失母亲，不得已带着病父前往京城，倾家之财皆被半途背叛的家奴尽数偷去，现在除去贴身财物，他什么也没有了。
身上一件外衣刚刚被他脱下罩在父亲的身上，夜寒露重，在这靠近边关的冬夜里，寒意愈发清晰，仿佛将入骨髓。
其实，他很冷。
但是，父亲病着。
他极力地缩着身子，却又强制自己极力地伸展着身子以堵住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破洞。
没有办法，没有足够的盘缠，他只能找到这个破旧的寺庙，勉强找到这个最不破旧的小房间。
父亲病得严重，他不能再受冻了。
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僵硬地冻成了冰，即使是衣服下的皮肤，也仿佛冻得失去了知觉。
洛云告诉自己，再撑会儿，再撑会儿，再撑会儿就天亮了，再撑会儿……
洛云抬头看了看天，皎皎弯月正在头顶。
醒来时，洛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不在人世了，因为身体很暖和。
他僵硬地转头，却看到一张漂亮的少年的脸，眉间透着英气，似乎被什么事情所困扰，睡得似乎并不好。
少年和他睡在一起，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毯子，身下是稻草的触感。
正神思游荡，眼前少年忽然惊醒一般猛地睁开了眼。
真漂亮，这双眼睛好看得像宝石一样，只是少年似乎被噩梦烦扰，醒来时，眼中湿润，还带着惧意与悲痛。
“看什么看！”那少年愣了一会儿，忽然脸色狰狞起来，恶狠狠地急促地骂了一句，似乎还带着一丝羞恼。
洛云这才醒神，猛地坐起，四处一看。
这分明还是昨日的破旧寺庙！
父亲呢？
急切地四处寻找，远远地看见父亲被好好地安置在一边，也盖着毛毯躺着。
洛云起身想过去看看，谁知走了几步，腿脚竟有些发软。
身子一晃，背后一个不高大的人扶住了他，也顾不得许多，便半靠着身后人的搀扶走到父亲面前，他跪下查看父亲的状况。
“死不了，你急什么。”少年在一旁出声，声音有些冷冷的。
父亲确实没有什么大碍，至少比起昨日是好了很多。
洛云站起转身，这才看见房中的全部人，不由一惊。
十来个男人外加一个少年，看少年衣着及一应用物，应该也是富贵之人。
洛云心思一转，朝当中的一个颇有将风的中年男子行了大礼。
“多谢先生及各位的救命之恩。”
那中年男子手虚托，也不让礼。
如此，洛云便在他们的救助下过上了较之之前更好的日子。
唯一不好便是那个少年，看他模样，应该已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但是心性却很是有些骄纵，行为举止有些任性，尤其对他时，更是带着一股“我是你救命恩人”的味道。
洛云只为他一群人的恩情，对他容忍退让。
第三日的时候，一大清早，中年男子带着几个人出去，只余六人守在寺庙各处，那少年和他守着父亲无聊，看见他一副邋遢的样子，竟嚷着要替他好好整顿一番。
洛云自从遇到那般厄运，便顾不上每日整理仪容，一两日倒还罢了，这么多天下来，头发早已变成鸟窝，脸上更是污迹层层。
少年端来水，拧了巾帕直往他脸上抹，抹完了，竟还说了句“真好看”。
洛云心中恼怒，却苦不能直接表现出来，只能任他动作。
少年竟然还亲自替他梳头，少年手法生疏，总是扯到他头发。
“我告诉你哦，这种发式我和我的母……”头上动作突然慢下来，声音也有些异样，“和我……母亲学过……”
洛云心中突然悲痛起来，说来，他的母亲也曾替他梳头，只可惜，斯人已逝。
少年动作虽慢下来，却还是时不时地扯到他的头发，洛云心中突然有些委屈，他为什么要平白受这人这么多玩弄。
好不容易梳好了头，洛云借着水一瞅，心中更是气。
头上梳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简单发髻倒也罢了，他本来就没指望这公子爷能梳出多好的发式来，可是，这很明显是个女子的发式，他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心中一酸，气得扭头就骂。
“你为什么要给我梳这样的头发？！你竟然这样侮辱我！”话一说完，眼睛就不争气地冒泪花。
到底是个十岁的小童，哪里受得住这多日的艰难困境，再加上少年刻意的戏弄，再也忍不住了。
没想到少年竟慌了。
“你……你哭什么……”少年绕着洛云转，“你别哭啊，我虽然梳得不好，但总也比你之前那样好吧。”
少年真慌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女孩子哭，就是以前同在一起玩的女伴，也没有被他弄哭过。
洛云只一个儿劲地哭。
“你别哭你别哭！我母亲说女孩子梳这个发式最好看了，你现在可漂亮了。”少年急了，掏出一样东西直往洛云手里塞，“你别哭，我把我最珍贵的东西给你。”
洛云气：“你才是女孩呢！”
看也不看那东西，手往前一推，“我不要！你走开！”
可惜洛云声音带着哭音，没有丝毫气势。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女孩了！”
少年愣住，竟伸手捧起他的脸，细细打量。
洛云呆住，顿时不哭了。
“你长得这样好看，竟然不是女的？！”少年一副可惜的模样。
洛云更气，双手直拍在少年的手背上，“放手！”
少年“哎呦”叫了一声，这才退远了。
两人尴尬地瞪着对方，僵持了一会儿，那少年突然整了整颜色，行了一礼。
“我误将你认作女孩是我的错，但这是我无心之举，还请你见谅。这是赔礼。”说着，双手托起刚才的东西举到洛云面前。
洛云这才看清，是块好玉。
“我不用你赔礼，东西我是不会要的。”洛云刚刚已经想过，毕竟还是有恩情，不可撕破了脸。
那少年突然又脸色不好起来，往前一步跨过去，只把东西往洛云怀里塞。
“东西我已送出去，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洛云一急，忙又从怀里掏出，想递回去，少年却叉着腰不接。
“我命你收下！要不然……要不然我就不管你的病爹爹了！”
洛云脸色微沉，刚刚见他赔礼道歉还以为他虽然骄纵了些，终归还是有教养的识礼之人，不曾想现如今竟然拿他的病父作威胁！心中恼怒之余，还有点觉得可笑，这富家公子竟为了让别人收下他的礼物拿病人来威胁。
“我收下便是。”想来这富家公子也不缺这点东西，大不了以后还他便是了。
少年这才展了笑颜。
洛云细看去，那玉是块上好的白玉，单面刻着阴文“南”字，背面有些划痕。
那天晚上，少年对洛云态度好了些，却又透着古怪，洛云只装作没有察觉。
萍水相逢，他只要记住恩情便好。
少年似乎真的经历了什么可怕痛苦的事情，纵使他白日里如何捉弄人，如何开心大笑，到了夜里，少年却夜夜都不能睡好，时常挣扎在噩梦中，眉头紧皱，面色惊恐，口中呜咽，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痛呼。
但是，他并未询问少年发生了何事，旁人之事能不理会就不理会，现在这个状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有些事情并不是他能够管的。
那个少年照例每天醒来都要用那双湿润的好看得像宝石一样的眼睛瞪着他，似乎他才是噩梦的来源，然后洗漱过后，少年却又有些依恋他似的有些粘着他。
到了第七日，准确来说是第八日的早晨，天色还未亮，他被轻轻拍醒。
是那个有着将风的中年男子。
他连忙起身，暖毛皮外只有刺骨寒意，他也只能毫无留恋地离开，穿上自己的衣服。
“小公子是个明白人。”中年男子笑得很温和，“我已经找好了可靠的车夫，他会送你们去京城。”
“多谢先生相助，无以言谢。”洛云行了大礼。
“我还要谢小公子这些天一直陪着我家少爷呢。”中年男子话一转，“只是还请小公子莫要透露我们的行踪。”
“先生多虑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怎会陷先生与少爷于不义。”洛云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严肃。
中年男子笑了笑，伸手抚了抚洛云的头。
“走吧，路途遥远，一路小心。”
“是，先生保重。”
洛云正欲跨上马车，却突然想起一事，忙回过头来。
“先生稍等，日前少爷赠与我一物，但是实在太过贵重。”洛云从怀中掏出白玉，“请先生交还给他。”
中年男子见到那玉，神情似乎有些震动，更是让洛云觉得这东西十分重要，却没想到那中年男子却说了一句。
“小公子收着吧，到底是我家少爷的一片心意。”
洛云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收下。
上了马车，父亲早已被安置好，洛云坐在马车里，那个时候他想的却是……
那间破寺庙里，厚毛被下，那个有着好看得像宝石一样的眼睛的少年，他从噩梦挣扎醒来之后，又会对着谁瞪着那双湿润的眼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