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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宝玉

东沉吟倚岸而望,脚下波涛汹涌,淮河之水,深邃难测。清丽的群山延绵不绝,古木逢春,她已不知晋魏。

她要杀一个人。杀人的目的,只是想逃。

“杀了他,项珑玉就给你。”男子带着一种独特的威严,迎风而立。

路上行人衣衫褴褛咆哮着,他们高举旗帜神情亢奋,旗面上好大一个“项”字。银杏几片,吹散她笑颜。

风声鹤唳,人声嘈杂,一个男人风尘仆仆走到她面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喊她“无姬”。男人的眼中有一种坚毅,弹破三千琵琶声,那种坚毅,属于沙场。

沉吟冷冷望着他,这场闹剧,终于有了起点。

她抬头,斜阳几度飞红,淮阴城三个字赫然于眼前。这里就是淮阴,秦二世年间。

她应了一声,男子把她迎进了帅营。促膝长谈,也就忘记了年龄,暮然回首原来时光已远。男子是楚国贵族遗后,叫项梁。

“项梁。”红唇轻启,她唤了他的名字,用纱袖掩面,笑若沉香。

秦二世年间,陈吴起义,世,乱。

她在项梁身边住下,项梁唤她无姬,她便答应。无姬是一个舞女,她现在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然而项梁却记得,那是他最初的眷恋。他叫她无姬,她颔首,不否认也不肯定。项梁待她也善,相敬如宾。转折几番,她随项梁到了定陶。

那时灯如点豆,忆少年,他曾遇到一个美貌少女,技艺超群,艳压群芳,却只如昙花一现,消失在夜凉如水,而东沉吟与她……极似。

“也只是相似罢了……你太年轻。”项梁望着铜镜里悬殊的岁月,双目黯然。东沉吟浅笑,既然被识破了,也无须再娇柔造作。她现了手中的匕首,剑气出,红袖冷,一招一式都是致命。

成败就在一瞬,忽而灯火灭了,她抽身离开,身轻如燕。

如焰火,蓝粗布衣的男子进了营,此人身负巨剑,相貌却出奇俊秀,即使黑暗,依旧挡不住他星目锐利。

“你走吧。”项梁走到她身边,交付她一纸文书,要她投奔项羽。

东沉吟别无选择,青丝掠过项梁,马车已经备齐。

她只觉一句诗说得好: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夜色中,身后男人吁气伤怀,无计可施。微斯人,又何来感怀。我取不了你的人头,可也保不住它,好自为之。

挥别了项梁,男子驾马载她离开了定陶之地。这让东沉吟冷眼看这堂堂七尺男儿,竟如此怕事,急于逃出军营。

整整一夜,男子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觉,周围山势陡峭,出了界,能看到零星火种。

黎明终至,待她迷糊醒来,男子已经跨上驿站的新马,准备折返。他见东沉吟出下了车,便冲忙作揖,道:“此处已远离战火,姑娘不会有事,就此别过还请保重。”他要离去,目标是此刻战火硝烟弥漫的定陶。

昨夜的星火,是秦军埋伏,此刻项梁已困水深火热,他连夜赶出秦军势力范围,其一是保东沉吟周全,二是急于回营救主。这心中的算计,又有几人能明了。

“章邯为秦大将,你一个小兵,能怎么样?”东沉吟的话叫男子一震,没想到一介女流能观察军事入微,把这事情竟摸透了。

“既入军,杀敌为本分,何来大小?”

好一个“何来大小”,东沉吟凝视男子的后背,显露几分锐气,普天之下好战的人能有几个,可偏偏有些人就是为战而生为战而亡。说来也巧,眼前可能就站着一个,她问他如何克敌,他说已经安插好人马在暗处接应以防万一,定能救出项梁。

而东沉吟却叹了气,说:“你的布置里,暗的有了,却少了明的。”她浮浅笑,对着那远影高喊:“还是你有意不想成功……舍小而取大?”

他颔首,从没有一个人能如此透彻地看清自己所想,遇到了,竟连要事都忘却了。他挥鞭,身形埋没于苍凉疾风,音回空谷:“记住我叫韩信。”

东沉吟站在原地,似乎是早有预见,此去经年,又是浩劫。后几日,项梁战死的消息传到她耳中,东沉吟也不觉惊讶,虽人说项梁败于轻敌,而她看来,那也是注定,不可违逆。一个不成气候的韩信,又奈何?她的任务成了,也败了。项羽不会白白给她项珑玉,也不曾打算给她。

但是项珑玉是必须的,否则她就无法逃离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三年前,东沉吟卷入一场飓风,清醒的时候已经身处竹溪,时间是秦二世年间。她起初也不敢相信,以为都是小说里的幻想,偏偏没料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那时有一个温良男子救了她,他说没事了,已经到了。

他的笑,至今她依然记得。

她看着项梁的笔迹,墨色沉香。

“你要我投靠他,他却派我来杀你。”世道居然如此,她有些心凉。

是亲、是仇,看不清。

刘邦已经攻下咸阳,此外,项羽虎视眈眈。刚刚经历了秦****,如今又被天下这迷蒙的情势吓得不轻。

东沉吟一身朴素布衣靠在木栏边,一身身盔甲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什么约法三章,她冷笑。窗外是乱舞的火龙,虚假繁华,就如同她在电视里常见的舞娇娥,她一身绫罗绸缎,眼里却是沉沉的空。

项羽入关后便自封西楚霸王,划了楚梁九地,诸侯王有十八,刘邦只成个汉王。也许他的败阵是处心积虑,而此刻的东沉吟却是败得无缘无故。

却说狂热,谁知程羊却是十足的狼心狗肺,他预支了军饷连夜潜逃。而她是唯一与他有联系的人。兵人将她团团围住,气焰十足。

不想惹事,却也不愿受辱,她青丝如墨,幽匕出鞘,转瞬间,铁甲如柳絮纷飞。残景如此,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姑娘好身手。”一个儒雅男子满身书香朝她走来,只是这书,是兵书。走近,便能闻得到他身上的杀气,战事已止可有些人还燥热着,久久不能平息。东沉吟看他,俊美的五官,凌厉的神气,无比熟悉,却已恍如隔世。

她想逃,却早已掉进了魔障。

“在下钟离昧。”替她作了确定,钟离昧是微笑的,东沉吟也笑,只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是霸王项羽帐下五大将之一,前程似锦,傲气逼人。

钟离昧,她曾立志辅佐的男人。

“沉吟,别再乱跑了,找得我好辛苦。”钟离的笑容里有阳光,强烈的,眩目的光,“为何总是逃跑?”钟离昧将玉戒套在她指尖,留有过往的温度。钟离昧在竹溪救了她,将她带回自家,他亲手教她武功。果然,名师出高徒,三年时间,她已成大器。

三年后,她见到了那个威仪的男子。

项羽默然站着,他说你为我杀一个人,我就赐你项珑玉。她起初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良久,她才发现钟离眼中的急切。

“项珑玉能召你来,便能使你归去。”周人说。原来如此,三年并非恩情,而是你们的一招玄棋。

为什么选我?因为你是无姬之后中最像她的。

为什么是钟离?因为他最擅长捕获人心。

她点点头,笑得萧条。有了项珑玉,就能从此摆脱这般宿命,却没想到,所谓宿命,总是难以改变。沉吟看着眼前指点江山的男人,似乎是回到三年前,伴他花前月下,笑语嫣然,没有身份之差,唯有真情相待。

“沉吟,你大可不接那道令。”钟离昧说到此处,断了,一种哀伤爬上他的眼角,手中的棋,竟拿不稳了。

“不接,那钟离先生岂不前功尽弃?”东沉吟笑着,暗潮汹涌,她摘下了钟离送她的玉戒。钟离家的一份功绩,要用千千万万的人命来换,我只不过万里山河的一粒微尘,何足挂齿。

况且,我本不属于这里。

“将军。”她趁其不备下了狠招,钟离昧幡然觉悟,可天下已定。

如今,她又回到钟离昧的身边。该有的,逃不出,东沉吟望着石桌上的棋局、手上的戒指,物是人非。

这期间,刘邦登台拜将,良将乃韩信。项羽自拟秦降将章邯、司马欣、董翳分理关中,成“三秦”,克汉王。可刘邦相应,韩信是应运而生,不如他人说的玄妙。

东进一事,事在人为。

没了他,总还会有别人。就像人的命不可自己掌控,断了线的气球不知飘浮去何方。东沉吟被抬到项羽府上,她如浮世一片叶,任人鱼肉。

项羽的脸上有一种庄重,肃穆到天地覆灭。看着项羽手中书信,氤氲着淡淡的墨痕,出自项梁手笔,而钟离昧则刺眼地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看到东沉吟的目光,立刻低下了头。

你找我只是因为发现那一纸文书,

你要我留下只是为将我献给主上,

所谓长留竟也是如此肤浅极致。

“你不想要项珑玉?”

“我杀不了项梁。”她这话应该对着项羽说,而她笑对钟离昧,带着一种倾国倾城的哀伤。而后,果不其然,数百支羽箭已齐齐对准她的方向。

项羽站在高台,居高临下,英姿飒爽。纵然她能飞檐走壁,这一遭,却是插翅难飞。

她闭上眼睛,羽箭破空,疼痛的感觉似梦似幻。下一刻,自己竟然是温热的,男子紧紧搂着她的身子,驾一匹良驹,飞驰出重围,身后激烈汹涌的马蹄很快变得宁静,沉寂的夜空笼罩竹林。泉水边,黑衣人除掉面纱,为她清洗伤口,很轻柔,很细致。

想曾经,钟离昧也这样,帮她清理树杈烙下的伤,然后面面相觑,温婉笑了。

“对不起。”钟离昧说,只是再也没说出第二句。很快,晨光来了,他将一个小包放到东沉吟手里,沉沉的,散发着浅浅光芒。她拍散了金块,指上的戒指重重划在钟离昧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钟离家得功,我足矣。”她驾马飞驰,再也没有回头。钟离昧站在远处,只觉心隐隐地疼。

钟离家的一份功绩,要用千千万万的人命来换,我只不过万里山河的一粒微尘,何足挂齿。可是,这时最后一次了,她宛如漠上花,绽放了半生尘埃。

后几天,她入了三秦之界。

沙场洋溢着萧瑟,韩信独自漫步在血河之上,想不到这一步还是迈出来了。回忆曾经在项营遇过的一个女子,青丝如墨,艳若朱砂,可那都成了泡影,仅仅是午夜梦回的一场遗韵,他忽而觉得,自己就像当年的项梁,远远看她,只能哀婉沉吟。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次到算计清楚了。”

一个清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女子笑着,带着浅浅的粉饰。韩信不知这世上竟有心想事成一说,木讷走到女子身边,问一声:“姑娘好。”

“韩信好。”她笑若春花,在苍白的虚空,万籁俱寂里,有了一线生机。

她要项珑玉,韩信要东进。

当时韩信平定三秦,东进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和她常常促膝长谈。那些日子,过得很快、很好,韩信像一根需要饲料的救命稻草,他们各取所需。

“你觉得时机到了?”东沉吟看着布局图,问。

“时机与否,不是我能左右的。”韩信这一答表示两个意思,一是有人在左右,二是他未必和那人相同观点,只是必须随波逐流。东沉吟自然明白。能左右的人是刘邦,可他偏偏早走了一步,联合数国攻项,结果惨不忍睹,盟友尽散,直退荥阳。

“左丞相。”她唤了一句,韩信对这个职位还颇为生疏,良久,才微微颔首。

眼前黄沙遍野军歌四起,东沉吟念叨,这个八月可不好过,好不容易打下的半壁江山又功亏一篑,她看着韩信,一脸泰然。

“在渡口部署兵力,布旗。”他正同属下商讨伐魏之策,全神贯注。

“这……蒲坂渡口有重兵把守,万万不可啊。”军师皱眉,他们虽仰望韩信,却往往看不懂。隔着白帘,东沉吟坐在竹塌上,也是一样的彷徨。左右时机的人是刘邦,可你也并非局外人,明明知道次行不妥,你为什么不说话?这都是她心里的,不便说出口。忽然纱帘被拉开,韩信严肃的脸显现了出来,问:“沉吟,你觉得呢?”

她饮茶浅笑,说:“不失为一则妙计。”她看到韩信的眼睛,里面有七色光彩。

渡口摆上了船只,而他则转至夏阳,伐木代舟。那年九月,韩信俘虏魏王豹,平定魏地,设为东河郡。这一计,叫声东击西,所有人都为之惊愕,赞叹韩信这仗打得妙。

“人可以建功,但最忌讳的就是功高盖主。”东沉吟举棋浅笑,“这场仗,你还是输了。”

“沉吟,这回你错了。”韩信将棋局倒置,让她看个清晰,然后斗转星移无情地将她杀了个遍。简言之,换一个角度,就处处是破绽,“要是‘反’了,每处便都有另一番意境。”

东沉吟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其实看也明白,只是她着实没想到韩信会亲口对她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天气转冷,东沉吟忽然变得体虚起来,严冬席卷而来,败了一池秋叶。

韩信为东沉吟添置了许多暖衣,先是不知道她喜欢的花色又是忘记了她衣服的大小,零零总总居然叠起了小山。她心里也燃生了一阵暖意,纵然是韩信的一步棋,也比受钟离的伤要来得轻松,至少她还能收放自如。

项珑玉,越来越近。

有一次,她恰好看到萧何给韩信的手书,“妖女为患”四个大字赫然醒目,韩信刚巧进

来,将书信装好,丢进了暖炉里。

“我可杀尽天下人,唯独不会害你。”说罢,掉头走了。东沉吟深深感悟“人浮于世”四个字的力道。有些东西明明不是爱恋,却有着强劲的力道。

眼看在他身边已经有几年了,井陉大捷之后韩信如日中天,已经功高盖主,辉煌也好,盛世也罢,危机四伏倒是真的。冷风中,他端来汤药喂她喝下,浓浓的药味已经被蜜枣掩盖,韩信知道她怕苦,什么都替她想好了。

“前些日子,主上封地予我。”他淡淡说。沉吟可能只是太累了,不想去听,侧过身去,却只遇见了一片冷冽月光,凄凄惨惨。韩信就再也没有说话,安静坐在她身边,仿佛两尊石像。封底只是幌子,其实在笼络人心,韩信明明知道其中道理还是高高兴兴地为主上卖命去了,人说他好大喜功,其实呢?

“你想离开吗?”一天东沉吟问他,也问自己,她想回去的心一日比一日强烈。她终究是个女子,也终究厌烦战火,看着活生生、温柔对你笑着的将士第二天就变成了血肉模糊,她疲倦了。自从假封齐王以来,韩信的心闭得更紧了,他不语,陷入了沉思。

“三日。”她说,“我们逃出这浮生乱世,三日后再回来。”

韩信继续不说话,只是低头走出门外。东沉吟看着他背影,叹气。究竟是天下放不了人,还是人放不了天下?她正想,已经入夜了,门口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二话不说把她劫上马车。星空尽是沉寂,挥刀月下,他们冲出帅营。她一点儿都不怕,掀开车帘,本来是感叹伤怀,怎奈月光如洗,不觉间明媚了她的脸颊。

“韩信为我马夫,夫复何求?”东沉吟越来越没规矩,靠坐在车栏前大呼小叫。韩信也笑了,却带一抹羞涩。若真能逃出七重血海、阿鼻地狱,他是否应该就此埋首于尘埃?

第一日尽兴,第二日开怀,游历几处河山,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那天夜里,东沉吟做了一个梦,梦见钟离昧在三万米高空看着她,企图抚摸她沧桑的脸。

你在悲哀,抑或伤感,都无关重要。

一觉醒来,摸黑去洗脸,在走廊上,却遇到了一个人,那人临风而立,看上去凭添的几分萧瑟。

男子在凉风中透露一个笑容,把自己的貂毛大衣盖在东沉吟身上,冬夜美化了他的嗓音:“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让她身处险境,险些丧命,又置她于不顾,现在又来看谁?东沉吟懒得理他,转过身子,没想到背后居然传来他的声音:“沉吟,离开他……”

东沉吟摇头,她已经无法离开。她的心已经留下了。

“钟离先生,放过我吧。”她的声音带着浅浅的哀求,也许是病弱的缘故。

远处一个脚步声慢慢近来,韩信端着药汤催促她喝下,一边介绍:这位是他的旧友钟离昧。

是友、是敌,亦难分。

东沉吟微微颔首:“小女子东沉吟,见过钟离先生。”

接过药盅。

“啪”的一声,钟离昧将药盅打翻在地,顿时僵硬了气氛。这时钟离昧支支吾吾地道歉。此事虽作了罢,可有些东西却已经开始生根、发芽。

第三天终于还是结束了,可韩信却找不到东沉吟。因为钟离昧趁着夜色再度降临,绑走了东沉吟,韩信捏碎了手中药罐,怒不可遏。

“什么出游三日……原来你只是想逃……我知道,你一直都想逃。”他哀怨**,仿佛不是那个笑傲沙场的韩信。

走进山洞,钟离昧似乎竭尽全力,身后的追兵险些要了他的命。东沉吟漠然地坐在洞口,看他血流不止。忽然钟离昧拿出一支草药,放到二人之间,说:“这叫弥香草,你可知道它的用途?”见东沉吟不答,他又说,“长久服食,能乱人心智,要人此生都依附于它。”

那草药的味道极其熟悉,她仿佛能看见韩信喂她吃药的场景。原来,如此。

“你想说什么?”沉吟冷冷看着他。

他只想说,韩信当时只是听从萧何的议题,才把她带回来,萧何说:此女子可见证项羽弑叔动机,可留后用。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局。钟离昧目光无比锐利,违反了那一份他固有的宁静。

宁静方能致远,钟离昧,你还能行多远?

而这次东沉吟没法还口。她已然失去了立场。原来以为,不要****,还能做别人的一个棋子,想不到有人连自己的棋子都不放过。

她回到帐营,就被人捉了起来,罪名是谋反。每晚她吃药,便假装喝了然后大力吐掉。三日虽短,可发生了太多,自从断了药,她就觉得死一样的难受,看来韩信下的药不轻,不知能忍到什么时候。

毒是一种深深的,深深的腐蚀,她如今才明白。

门锁开动的声音透过稀薄的空气传进来。萧何只是来窥视,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这样又延续了好久、好久。

事情总是不如人意,那年腊月项羽自刎乌江,楚汉之争刚结束,韩信便被夺去了军权。可她已久被关着,仿佛不曾存在。

“沉吟,我救你出去。”黑暗中,有一张纸条扔了进来,钟离投靠了韩信,只为了这冥顽不灵的女子,但她却不想走,她摸出袖中的玉戒,第二次还给钟离昧。

为何韩信这般防她、害她、骗她,她都不想离开,也许他从来都不是救命稻草,而鬼使神差地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你不是总想逃吗?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又留下了?”

“我要项珑玉。”她木然地说,她只想回去。

眼前有一些东西很汹涌,但是那儿还有一面墙,死死地阻碍了本该鲜明的情感。汹涌的感情,就如钟离昧的种种,她也只是痛恨自己,痛恨他人,却从没想过挽留什么。

钟离昧扯住她的水袖,说:“沉吟,我只想留住你。”她抹干了钟离昧的泪水,回首往事,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你我渊源不再,更与何人说。

我,只想你在我身边,而你却想为我而死。

我,只想留住你,而你却已经把我遗忘。

一切都已经,覆水难收。

“我走了以后,你去竹溪看看吧。”他说,那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钟离昧!你在这里做什么!”韩信阴冷着脸,早已不是当年壮志未酬的小兵。

那夜整个下邳城都彻夜未眠,阴森恐怖笼罩了城市,泛着幽暗的光,无论东沉吟如何叫喊,都为时已晚。

后几日,她在地牢向上望去,衣冠楚楚的队伍排成了长龙,楚王韩信缓步上车,他手中捧了一个锦盒,被装裱得极其精致,那盒子恰好人头般大小,虽然精美,却散发着诡异的血色。无数人提议“杀钟离昧取信于王”,他却迟迟没有动手,走到这一步,已经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

她在地牢,没有流下一滴眼流。

漫长的岁月如歌声飘渺,无边无际。再见到韩信,已经是汉高祖七年,她被接出来,赏赐荣华富贵,绫罗绸缎顶戴珠环,他告诉她,过往的岁月都是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了,朝阳已经来临。

“只要你长留我身边,不再逃跑,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韩信精神气爽,好像一条死龙又活了过来。她浅笑,坐在竹塌之上,一如多年前……少年英姿,指点江山。

“我只是你的一步棋罢了,任我再跑,又怎能跑出你的棋局?”

面面相觑,韩信苦笑。

东沉吟知道,他请她出来,是为了让她亲眼见证他整个谋反的过程,因为只有她被分享了他的秘密。

“韩信,你会成功的,我在这里等你。”她笑,月色霜染了她的墨发。由此一来,他就再也不踟蹰了,因为东沉吟说:我在这里等你。

有些东西明明不是****,却有强大的力道,推动着事情的发展。她撒了谎,一个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的常识。

汉高祖十年,韩信谋反未果,吕后与萧何用计,将他赐死于长乐宫。这些,她早有预见。人说韩信“成败一萧何,生死两妇人”。那两妇人:一为吕后一为漂妇,而其实呢?谁又知道?且听风吟罢。

他死的那夜,她被救了,救她的人是钟离昧的一个门客。

她从口袋摸出几支药草放在她手里,催促她吃下。她看着手中熟悉的弥香草,展现出了厌恶的表情。

“你中的是楚国毒箭,弥香草虽毒,却可为你保命。”

原来害人的东西也可以救人,原来伤人的,也是爱。曾经的爱恨情仇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只是谁赢了,谁输了,谁最后活了下来。

她呆呆看着那些草,无语凝噎,半顷,她启了朱唇:“你究竟是谁?”

来人不语,摘了面纱,底下是一张憔悴的脸,满是褶皱。而那骨架、神韵,却是东沉吟极其熟悉的,仿佛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年。

“无姬。”她脱口而出。

无姬只是轻笑,她本该远离尘嚣,却还是放不下血亲的羁绊,她抚摸着东沉吟娇嫩的脸蛋,只有慈爱。孩子啊,这就是乱世红颜,一个女人,一段青春,一步棋。

无姬,无姬。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一梦太漫长,她挥别无姬,不忍见她面目疮痍。身逢乱世的舞姬,她就像千千万万女子一样,都是红颜的魔障。

朗日当空,事情都过去了。她的前半生看了太多死亡,这场闹剧终于有了结尾,一生都在逃,如今她终于能她策马而去,一去不回。按着钟离的话,她回到了竹溪,她看到溪水玲珑,溪水深处里有一枚玉戒,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是项珑玉,也是钟离初遇她时送她的戒指。

原来并没有人强迫她留下,原来只是她有太多牵挂。她以为逃不出项羽,逃不出钟离,逃不出韩信,谁知道最后竟是逃不出自己。

西风过处,大漠荒鸿,纵然倾国倾城,也是一粒微尘罢了。谁需要爱?需要爱的人,已经化作骨灰,埋没在岁月长河。

回到旧城,她走在大街上,一个时尚帅气的男人忽然从后面抱住了她,他摘掉墨镜,叫着她的英文名字,送上一大束鲜花,他抱怨说:“我都等你半小时了!”

半小时……好久啊。

她很快就忘记了武艺,忘记了无姬。一切又回复平静,就像所有惊涛骇浪之后,固有一分安宁。之后的每个长夜漫漫,都有相同的梦。

她还记得那伟岸男子曾说的温暖话语。沉吟,你有一颗玲珑的琉璃心,我若能有一耳半女,就要唤她琉璃。

琉璃,她浅笑。

有两个俊雅不俗的男子坐在月下石边,谈笑兵书,指点江山。他们温婉笑着,招手要她过去。

占得韶光,莫话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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