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青灯如豆,散下微微红光晕开一窖浓浓酒香。那酒香销人魂骨的浓郁,飘在空中,如寒冬的梅林起了暖雾,惹人郁郁满腹梅花醉。
此时,偌大的酒窖尽隐于黑暗,看不见尽头,只余了灯下的一片白能看出几分清明来。
妖君苏狸东倒西歪躺在一堆空酒坛中,左臂牢牢挽着一坛新开了泥封的老酒,鼻端微鼾阵阵。
“哈哈,起来喝,起来喝,喝完去抓老妖怪,哈哈。”苏阿沐歪歪斜斜站在灯下,玉面微醺,粉颈半红。她伸腿踢了妖君一脚,哈哈一阵狂笑,仰头举起斗大的酒缸灌了几口酒,然后摇了三摇,晃了两晃,美目一翻,载到在了苏狸怀中。
偌大酒窖一时寂寂,只余跌倒的酒坛潺潺淌出酒水的声音。
阿沐伏在苏狸胸口,微微蜷缩着身躯,小手下意识地拽紧妖君的衣领,半埋着脸,娇哼着蹭了蹭,嘴里呢喃道:“君上,阿沐……好……好冷……”
“嗯……”他轻轻哼了一声,丢开手弯里的酒坛,双手一揽,将那娇小的身躯裹在了怀中。
如豆残灯应景地微微一摇,灭了。
清晨,南风穿过莽莽松林吹进沈府小筑,卷下一树残梅,吹进东厢一间暖阁,轻抚着窗下站了一夜的妙音郡主的发梢。
朗朗晴光下,她面容憔悴,形色倦怠,似生了场大病般,目光游离地望着不停撒下残花的那树老梅。
“奴婢给郡主请安,郡主起了没?”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然传来侍女的问安声。她渐渐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怀里捂了一夜的那盏马灯,转身走到了秀床边。
无声叹了口气,她拉开床头一屉暗格,将马灯放了进去。然后,沈倾城神色如常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便当昨夜诸事未生吧,穆煙只是幼时故交,近年已是形同陌路,何必再想着他徒增感伤?她坐在梳妆台前如是想着,只是想着想着,脸上却莫名有了泪痕。
“郡主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就哭了?”伺候洗涑的侍女吓了一跳,拿起手绢拾尽她脸上泪水,关心问道:“可是穆小侯爷欺负我们家郡主了?”
沈倾瓷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指了指厅里那株老梅树,然后捡起飘落在妆台上的一瓣残花,对着侍女晃了晃。
那侍女心窍玲珑,见状答道:“郡主也是心思柔软,见这落花竟生出了怜惜来,和那诗里的古人一般。只是初春已近,旧花凋了还有新红,郡主不必伤心。”
旧花凋了还有新红。倾瓷恍然想起昨夜追着粉衣少女在月光下嬉闹的那个穆煙,神情又暗了。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旧花调了,真还有一样的新红么?
吃早饭的时侯,倾瓷坐在饭厅里等侍女去唤穆煙,海零公公站在一旁,看她声色憔悴,便问道:“郡主昨夜可是没有睡好?”
倾瓷点头,笑了笑,忽然指着身旁的椅子,示意海零公公一并坐下吃饭。
海零公公却摇了摇手,并未坐下。他说:“郡主和小侯爷用过之后,老奴再和孩子们一起用饭便好。”
南祁的礼制,深宫里走出的人最是在意。沈家虽然厚待他,给了这沈府小筑让他颐养天年,可终归尊卑有别,即便现下里面对的是他带大的郡主,他也断然不会坐下与她一起用饭。
若是往日,沈倾瓷定会依从他,不作强求,可今日不同,她一直用倔强的目光看着他。
海零公公困惑地端详她半晌,明白了——今日他若不落座,郡主断然不会享用这餐早饭了。
恭谨道了声谢,海零公公嘱咐侍女新添了一副碗筷,这才皱着眉头坐下,然后问倾瓷,说:“郡主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倾瓷不答话,抬手拾起银筷,夹了一箸煎饺放在海零公公碗里,甜甜笑着。
海零公公满面狐疑,没有动箸。他看看倾瓷身旁的另一副空碗,犹豫了一下,说:“郡主,小侯爷还未到,是不是该等等?”
沈倾瓷面色忽然一寒,转脸挑了一箸小菜,就着粥,吃了起来。
此时,一个侍女慌慌走进了饭厅,对着倾瓷福了一礼,复又对着海零公公低头说道:“穆小侯爷不在房里,奴婢四处寻过,府里也不见人影。”
海零公公皱起了眉,暗想今日怪事真多。郡主一早就使性子,小侯爷又不见了人影,莫不是昨夜两小闹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来?偷偷打量郡主脸色,只见她像没事人一般,低头细嚼慢咽着,神色如常,只是花容有些疲倦。
怕是拌过些嘴了。海零公公呵呵轻笑,想起了昨天小侯爷说过要偷光他梅花酿的气话来,暗想吵过嘴,小侯爷偷酒的欲望定然更加强烈了,便挥了挥手,说:“去酒窖里看看,小侯爷兴许该在那儿。”
侍女应了声喏,转身去了。
“穆小侯爷脾气乖觉,难免说些气人的话,做些荒唐的事,郡主别往心里去,由着他闹。待帝都诸事安定,回了宫,羽皇自会训诫他。”
沈倾瓷恍如充耳不闻般,挑了箸什锦放进碗里,继续安安静静吃着自己的早饭。
她在想什么,海零公公不知道,伺候在侧的奴仆不知道,世上也没人会知道。
凡间人·君相
那是他第一次带他走沈府小筑里那条暗道,不爱说话的孩子在前方掌灯,面容冷峻的皇子在后跟随。
“带我去哪儿?”下了一条长长的汉白玉台阶,小皇子冷冷问他,语气戒备。
这位十八皇子在宫里处处受人排挤欺辱,就连他的君父也是从未拿他当过人待,想打就往死里打,想骂恨不得拿全世界最脏的话骂,于是他浑身难免长下了无数的刺,连小心脏外面也生了无数的小心眼,所以就算是对刚刚熟悉的沈修,他也难免戒备深深。
“跟我走就是了。”掌灯的孩子指了指暗道前方,伸出手,一脸真诚地说:“你来啊,害怕就牵着我的手。”
十八皇子望着他,久久没动。他就那么呆呆站着,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藏在袖管里的匕首,借了火把的微光看那男孩。
然后,不知过了有多久,他冰冷的目光渐渐在那男孩比星辰还亮的眸眼里变得柔软了。
“叮当。”鬼使神差,他丢掉了手里的匕首,一步步走上前,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掌灯的孩子脸色变了。他看了一眼掉在地上明晃晃放着光的匕首,视线落在了十八皇子脸上,忽然甩开了他的手,冷冷说道:“去把匕首捡起来。”
十八皇子愣住了,呆呆望着一脸不容置疑的沈修,说:“为什么?”
“捡起来!”那孩子忽然声震如雷,眼神陡然一寒,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他狼狈跌坐在地上,满脸错愕。他首先不明白沈修为什么要他捡回自己丢掉的匕首,其次想不通沈修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他眼里的沈修爱读诗书,爱发呆,不爱说话,却脾气温和。他与他相处年余,何曾见过这样的他?
“捡不捡?”沈修见他不动,一步一步逼上前来。
“孤丢掉匕首是信卿,为何要捡起?”他倔强地拧着脖子,仰头和他对视。
“信我?”沈修冷笑,俯身捡起匕首,忽然将刀抵住了他的脖子,说“还信吗?”
“信。”他倨傲地把头抬得更高,露出了脖子上的血管。
“哧。”刀尖入肉,十八皇子的脖子上滚下一串血珠,表情痛苦地咬紧了牙。
“还信吗?”沈修冷冷问他,小脸居高临下,没有一丝表情。
“……”他恐了,惧了。但与生俱来的骄傲却让他再次点下了头。
“哧。”匕首毫不犹豫又进了一寸。
“还信吗?再信一次,你会死在这里,尸首也不会有人给你敛。”
十八皇子久久没有答话,任由脖子上的鲜血潺潺流淌。他想看看自己不答,沈修会如何待他。他打心里不相信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会杀人,而且是杀一个堂堂正正的皇子。
“你命如草芥,我杀了你,南伯是沈家的奴才,不会为你告发我。我父亲就算最终会知道,至多不过打我一顿,责罚我到你墓前赔个不是。我想杀你,就敢杀你。”沈修难得多说了很多话,他想告诉十八皇子不要和自己赌,和他赌,只有输。
终于,十八皇子眼里流出了泪水,摇着头,颤声说:“不信了……”
“叮当。”匕首落地。沈修冷冷看着他,直到他战战兢兢将匕首紧紧握住,才道:“沈家为何历朝为相你日后会慢慢知道。今天,我只想告诉你,我要带你去走一条无比艰辛且回不了头的路,这条路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你若害怕,可在我身后跟随,你若想退,我必亲手杀你。但是你最该记住的是,这条路上信任是最致命的敌人,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说完,掌灯的孩子转身向着隧道尽头走去,走了很远才慢慢回头,呐呐说道:“但是我会信你,未来的君上。”
“你……你要带我夺取皇位?”他声音发颤,不敢置信。
他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