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小丑的时候，他还不叫小丑。
那时候我还小，我记得应该是在新世界23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回忆中仅仅是尖叫声和一些闪烁的黑影。那时候大家都在跑，我被父亲抗在肩上，我们穿过树林，趟过河湾。说实在的，我那会儿也没感觉到大人表现出来的那份恐惧。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净土的末日。面对末日，净土的大人们只有用恐惧和逃跑来抵挡。
人群越来越少，到后来，父亲为了引开身后的什么东西，和我分开前进。我被他推向去往国道的一条小路。他离开我，拧开手电筒，往一侧的树林奔了过去。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父亲告诉我，沿着公路，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
独自一人的时候，恐惧终于爬上了我的心头，这份恐惧好过任何一个老师的督促。我跑到国道上，根本分不清太阳会从哪个方向升起。我惧怕身后黑漆漆的树林，只能选择开阔的那个方向跑去。我跑得几乎就要窒息，在最后脱力的瞬间，我看见了一个明晃晃的灯头，耳畔传来一阵鸣笛之声。
紧接着，我胸腔一窒，便晕了过去。
如果有得选，我宁愿在那时死去。但是，当时的我刚过四岁，并不能预见活下去的一路上与我相逢的种种苦难。
我还是醒来了。我发现自己在一个脏兮兮的帐篷里面，身上盖着一床灰扑扑的薄毯。鼻子里是难闻的汽油味。我忍住恶心地味道，坐起来，看见了一个卷发男孩。
这个男孩我见过，是净土里面一个孤僻的小孩。我性子很弱，但是也能勉强和其他小孩混作一堆，时有欢笑。但是这个男孩经常独自一人坐在树下或者河边，从不参与我们的玩闹。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见我醒来，便扭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眼神并不友善，很冷，甚至带有一点儿敌意，像是邻居家的猎犬一般。他的脸蛋狭长，脸颊没什么肉。他穿着一件灰色长袖棉衣，有些破旧。他最为醒目的是那头卷发，亚麻色的，不到一直长便卷得乱七八糟了。我看他应该有九到十岁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刚满六岁。我被他冰冷的眼神拒绝了，便只好缩了缩身子，扯起被子盖在身上。
好在他只瞥了我一眼，便扭回头去，静坐在地铺上面。我俩都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帐篷的帘布被人掀开。一个抽着大烟的胡渣子探头进来。他面容粗狂，像是一头财狼。他瞄了我们一眼，然后吐了一口烟气，道：“小杂种们，出来吧！”
我颤颤巍巍地走出帐篷，跟在那个胡渣子身后。胡渣子很高大，像是个巨人。卷发男孩走在前面，他比我高出一个头，很瘦。面对陌生的地方，我的双腿发颤，但是卷发男孩的身子却坚定得像一根标杆。
外面太阳狠毒，四周都是些帐篷，大概有十几个的样子，还停着几辆吉普车。帐篷间穿行着一些背着武器的男女，他们大多面神凶恶。我不知道他们是装出来的，还是本就长成这样的。再往外面，是矮矮平平的小丘，土黄色的山石，没有一丝生命气息。
我同卷发男孩跟着那个胡渣子，来到一块空地。这里已经有十来个小孩了。我认出了其中几个，他们也都害怕地缩着身体。其中一个女孩，我记得好像叫做小牡丹，她先看到了我，轻声叫了我的名字。我怯弱地伸手给她打了招呼，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旁边站着一个高高的男生，我记得他是我们那里的孩子王。在场的人数我最小，无论是年龄还是身子。我看着身边的卷发男孩，他依旧一副冰冷的面孔。亚麻色的卷发盖住了他浓密的眉毛，天气很热，但是穿着长袖的他几乎没有汗水。
空地离帐篷区有一定距离，不过几乎所有的大人都汇集了过来。他们面露微笑，像是看马戏一样地看着我们，嘴里和同伴说着些什么话。有个人带了一张凳子过来，他说了些什么话，大家都往凳子上轧钱。
带我们过来的那个胡渣子将其他孩子召集过来。胡渣子手里拿着一管猎枪，我见过父亲用过一次。上个秋天，狩猎一只野猪的时候。我们分散站着，我稍微数了一下，应该有十七个人左右。其中有三四个人面带愤怒，脸上带着些伤痕。
胡渣子拍了拍手掌，示意我们安静。我们根本就不敢说什么，至少我是这样。他更多的是像叫站在场外的那群大人不要说话。
顿时，空地上没了人声。干燥的风刮过脸庞，滚烫的汗水顺颊而下。我见着一条明亮的事物“铮——”地一声插在了砂石地上。那是一把长刀，雪量刺眼。几乎同一时间，我双腿打了个打颤，跌坐在地上。
胡渣子双手搭在刀柄上，他扔掉大烟，横眉扫视了一圈。视线落到我身上，他满意地咧嘴点头。他似乎很喜欢我那时惊恐无助的表情。我看着他的胡渣子，藏在其中的黄牙现了出来，那条猩红的舌头带出一句深沉冰冷的话语：“一个小时之后，我只希望看到两个活着的人。”
大胡子说完，我还没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身后传来了一阵响彻整个戈壁的欢呼声，站在外面的大人们双眼兴奋地盯着我们。如同期待正要上演的马戏一般。
大胡子离开空地，站在外面看着我们。
我们懵在那里。小牡丹最先反应过来，不过她的反应是一阵哭声。我已经理解了大胡子的话是什么意思，想必比我大的他们也都知道了。但是谁也没有动，大概过来十分钟之后，有一个男生往场外走去。他喊着求饶的话语，哭泣着说想要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语无伦次，显然是被吓着了，不过即使如此，也比我勇敢了一百倍。
“彭……”一阵枪声传来。那个男孩的脑袋爆开，血浆迸射出来，染到我的脸上。大胡子吹了吹枪口的白烟，然后咧嘴看了看手表。
死一般的肃杀席卷着每一个人的身体。我颤抖着回眼望向那柄雪亮的长刀，大胡子的话一遍遍在我脑中闪过。我惊讶地发现，所有的小孩都在看着这把长刀。
“啊……”最先受不了的是孩子王。他猛地大叫一声便冲过去将刀拿起。出奇地，却没有一个人和他争抢。
孩子王拿着刀，他已经满脸泪水。他走到一个黄发男孩身边，举起刀来，黄发男孩尖叫了一声，便坐倒在地。孩子王手里扬着刀，举在半空。但是迟迟没有挥落。黄发男孩尿了裤子，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到底，要杀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彭……”又是一阵枪响传来。孩子王捂着胸口跌坐了下去。胡渣子的声音顺着枪声传来：“后神部队不收懦夫！”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佣兵团的名字。此时这几个字却如同针尖一样扎在我的胸口。接下来场面彻底暴乱，所有的小孩都冲了上去，拼抢那把长刀。我不知道是谁拿到了刀，不过却知道小牡丹死在了乱斗之中，她的尸体倒在我的脚边。
眼前是一片血色地狱，每一个昔日纯洁的灵魂都化作了恶魔。有人说小孩子心底没有善恶，他们能够为了一点利益作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渐渐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时间慢慢流过，血液浸透了沙地。我一直坐在地上，裤裆里全是屎尿。但是我没有闭上眼睛，或者说是吓得忘记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不止一个小时。太阳西落，日光不再滚烫炽热。大人们的嬉闹声一直没停过，长刀入肉的“呼哧——”声也一直没断过。
不过，所有的声音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我看过去，只见尸堆上坐着一个男孩，浑身血水，让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大胡子走过来，他蹬着马靴，脸上带着笑意，如果只看这个笑容，还会以为他是一个和善的大叔。大胡子走到我的身边，他举起手枪比着我的脑袋，嘴里念叨出几个字：“后神部队，不收懦夫。”
我闭上了眼睛，死亡终于降临了。我脑袋一片空白，可能真是吓过头了，此时心里居然没有一丝害怕。
但是，枪声迟迟没有响起。
我听得一个生嫩的声音从大胡子背后传来。
“你说过，可以活两个！”
大胡子没有转身，我抬起头，看见了他的脖子上架着一把染满血水的长刀。血水在刀尖滴落，打在我的脸颊上。
场面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场外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哇哈哈，******有种！”
“老子全部家当都压错人了！”
……
大胡子咧嘴一笑，他伸手慢慢地拿住脖子上的长刀。那把刀并没有反抗。大胡子转过身，面对着那个浑身染满血水的男孩。我本以为又会是一声枪响，但是却传来了大胡子粗狂得像是一头野牛般的笑声：“妈的，搞得老子都开始喜欢你了！”
这句话像是一句赦令一般，围观的大人们都冲了进来，他们将那个染满血水的男孩抛起。不住地欢呼。欢呼持续了一阵子，然后人群静了下来。
“小子，为什么不笑，给老子笑一个！”大胡子的声音爆发出来，我听到了一声耳光声。
“烟鬼，别打老娘的徒弟。”一个女人的声音。
“妈的，敢和老子安迪抢徒弟，老婆娘你不想活了？话说，你他妈地倒是笑一个啊！”一个浑厚的男声，“哟哟，这样就对了！”
“嗯，这样看起来，好像一个……恩……”大胡子的声音。
“小丑！”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好，以后就叫你小丑了！”大胡子的声音。
“至于那个傻小子，就叫他呆子吧……”
我似乎已经昏迷了，我躺在地上。太阳已经落山好久了，我感觉很冷，终于惊醒了过来。夜风呼啸而来，夹着砂石击打在我的脸上。我肚子很饿，恨不得捡些沙子来填饱肚子。但是嘴里太干，我知道我吞不下去。
我望向帐篷那边，有一辆吉普亮着灯，上面坐着一个拿着酒瓶的帽子男。他似乎正在守夜。灯光衍射过来，让我心里有了个方向。但是我又不敢往那边走去。那么多帐篷，我不知道会不会从里面冲出一个个面容狰狞的恶魔。
突然，一个细细的身影从灯光那边走来。我的心提了起来。
走得近了，我才发现是那个头发卷曲的男孩。他拿着一块东西，递到我手里。
“吃了它，活下去。”他说道，声音细嫩，但是却带着大人才有的坚定。
我伸手接过，发现是一块黄油面包。
他将一个水壶扔在地上，然后转身离去。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看着了他的脸庞。两条血红的痕迹顺着他的嘴角往耳垂爬去，狰狞得如同一个恶魔。
我终于知道，他到底还是没有笑。也知道那群魔鬼对他做了什么。
这便是我同小丑的相遇。
我也活着加入了后神佣兵团。胡渣子是佣兵团的团长，名叫李东查。佣兵团是李东查一手建立的，但是我们从不接受任何一方势力或者个人的委托。佣兵团的称号只是为了我们进城交换食物的时候有个合法的身份，仅此而已。
佣兵团一共三十七个人。他们都不想带我，更不想训练我。最终我被胡渣子强行分到一个女人的手里，那个女人叫做吉莉·莲科。二十七岁，脸蛋漂亮像是一朵芙蓉，身材妖娆像是一条水蛇，性子火爆像是一头公牛。好此次，她都差点整死我。到后来，我还是要感谢吉莉莲科。要不是她那些毫无章法的严苛训练，可能我早就死在一次次的行动中了。
大概是在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开枪杀了人。也大致知道了一些自己该知道的事情。
二十几年前，一次生化病毒席卷全球，沾染病毒的人类变成丧尸，一种只知道啃咬活人的行尸走肉。文明社会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崩溃。国家体系崩溃，残存人类命名改年为新世界元年。人类被驱赶至一座座高墙之内，借由强大的火力勉强苟活。他们称剩下的城池为人类城。全球有十三个比较完善的人类城。
没有火力保护的人类聚集地也很多，大多在崇山峻岭或者是孤岛雪原上面。这些地方被称作净土，净土的数量没法统计。不过能去人类城的人都不会想呆在净土。就比如我的家乡，一夜之间说没了就没了。
后神佣兵团的主要活动区在原中国国土，这里有两个人类城。我们有时候会去人类城采集物品，人类城颁发的佣兵执照便是我们的通行证。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在外活动。
因为地理原因，后神佣兵团的统一语言是中文。吉莉·莲科六岁以前是德国人，她说李东查以前是美国人，在中国的一所大学做教授。李东查建立佣兵团的时候，其他成员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他教他们说的中文。李东查是一个团长，更像是一个父亲，能给人安全感。佣兵团的人，都十分信奈他。二十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李东查一步步变成了现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佣兵团长。他说不杀人，在新世界是活不下去的。我问吉莉莲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也没告诉我。她给我说的不多，那时候，对我并不是彻底信任。
我同小丑能加入佣兵团是因为团内刚好死了两个人。所以，只要两个名额。李东查只要孩子入队，他说已经形成自己信念的大人在这个世界是靠不住的。人太多的话，佣兵团也养不活。团员们做事没有规矩，将一路上的孩子都捡了下来。而那些没用的大人当场就射杀了。我也明白那之前几个孩子脸上的怒意从何而来。两个名额的限制，便引发了我们自相残杀这一幕。
我不喜欢后神佣兵团。但是我也无法离开这里。如果离开，只能去人类城。
父亲讨厌人类城，他每晚都会念叨。人类城在建城初期的时候，并不能容纳所有避难者。于是便有了一个优先挑选令，社会精英、成功人士、政客商人优先取得进城的门票。这条禁令虽然残酷，但是却是明智的。有几个人类城便是无限制地保护逃难人民，最终整城的人活活饿死。新世界最大的矛盾也就在这个地方了，二十年前因为这条禁令，发生过无数的暴乱。在丧尸的压迫下，暴乱的结果就是让本来能够建立上百个的人类城最终只成型了十三个。没进城的人也终于接受了命运，他们建立了净土，苟活下去。
净土的人也攻打过人类城，但是碍于火力差距，几乎都没成功过。随着时间推移，净土只会原来越少。恐怕人类城也不会长久，最后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行尸走肉的丧尸吧。
小丑杀了十五个小孩，或者说其中的几个。我并不恨他，也不觉得他是魔鬼。为了生存，他脏了自己的手。而比起来，人类早已经连灵魂都脏了。
我的童年在每日艰苦的训练中度过。不过有小丑一起，到不觉得没趣。他不爱说话，却总是在我饥饿的时候能给我找到食物。
我十三岁的时候，后神佣兵团驻扎在北方，一个叫西伯利亚的地方。我生日的那个晚上，吉莉莲科夺走了我的初夜。第二天，我正式加入行动小组。初识女人的我兴奋难耐，和小丑作为先锋队的一员，杀入了一个小城镇。
十七分钟过后，我们肃清了所有房屋内的丧尸。小丑杀得最多，有一个丧尸聚集点，三十几个丧尸都是他干掉得。而且，他用的是刀。
自丧尸暴乱之后，全球气温下降了许多。这个城镇终年覆雪。镇内有一个大型超市，在地下室的冰库里面，我们甚至发现了几箱冻在一起的腊肉。这几箱肉可以兑换一辆改装悍马车和足量的枪支弹药。但是，李东查叫我们留作自己的食物，我们全场欢呼。
后神佣兵团是邪恶的。这一点我从怀疑过，如果遇上净土。我们会先摸清他们的火力力量。在可以抗衡的情况下，我们会进行镇压。男人们会找几个净土的姑娘发泄****，团内有七个女人，她们也会找长得好看的男人缠绵温存。
如果有人反抗，佣兵团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射杀。我们不会在净土呆太久，拿走足量的食物衣物之后，我们就会离开。对我们来说，那些零星的净土就是一个免费的补给站。
虽然说霸道无理，但是我也渐渐地沉醉其中。能够和一些漂亮的女孩做爱，是我这个在青春期的男孩无法抵挡的事情。小丑也会做，不过他参与兽行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都在威慑人群的团员中呆着。
我在后神佣兵团过得很快活。本以为在这个毫无管束的世界中，我可以这样潇洒地过完这辈子。直到我十六岁，小丑十八岁的那年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从未有给过任何一个人快活一生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