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这条鲶鱼会化做恐怖罗刹。
这位看似风光无限的女皇,焉不知内心如何警觉?因为,这个位置实在流了她太多的血和眼泪,是抛弃一切倾其所有抢来的,一无所有,只有这个了,谁,都不能动它分毫!
她的酷吏统治达十年,死于非命的冤魂无数,这个她是知道的,但一个女人,在重重男权社会里,利用强权坐上了皇位,四面树敌的情况下,只能宁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这是一个女主政治的必然,她不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权力需要血来喂养,女人的权力,则更需要血,更多亲人的血? ?
于是,生命交错而过,伴随着母后的政治杀伐,皇子皇孙们的命运都匪夷所思地脱离了常规,估计谁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突兀得光怪陆离,而面对如此无情怪异的造化弄人,有的会认命,有的是默然,有的能超脱,有的,却是疯狂甚至毁灭。
庶子们早在革命前被杀。庶女义阳公主的夫婿李下玉在天授二年被酷吏所害,自己也随之离世。次女宣城公主的夫婿也在天授年间被诛,公主本人被囚禁宫中,但这位公主似乎跟女皇是宗教姐妹,并且信得比她好得多———打坐的时候,身后都能出现菩萨的影子,终于吓住了女皇逼害的心。
等到大唐复辟之后,这位公主恢复了宣城的封号,皇帝弟弟们给她建府安度晚年。据说,她依然默然自敛,不务奢华,后来拜祭父皇李治的时候,看到了画像,哭倒在地,从此成疾,一病不起,黯然离世。
我在想象这样一个女子,出生时候或许正是母亲萧淑妃盛宠,享尽疼爱荣华,然后突然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变成了囚犯。青春的岁月在十几年的囚禁生涯里渐渐被打磨,然后遇到她的弟弟———当时的太子李弘。母子争执的结果是太子失宠,她们出嫁。
虽然夫婿非贵,但是她们也非当年盛景,彼此天涯沦落人,倒也夫妻和谐,本来以为能平安度过此生,结果庶母武则天又起波澜———武周革命。她们,注定永远都是敌人,还能说什么呢?转眼之间,荣华消尽,恩爱成空,自己也被囚入后庭,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生,不过是武则天的政治牺牲品,从前情敌,后来政敌,始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囚禁,所捉弄,所侮辱。一直以来,生生死死,起起落落,命运这样残忍,为了保持最后尊严,只能静默自守而已。只是突然有一刻,看到了掌握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女人,她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父皇呢?
这一切,竟是父皇。太残忍。离世的那一刻,她是怀恨的,不是激烈却是幽怨的、深长的、刻入骨髓的恨,因为她这一生,没有答案。
可是在女皇那政治天下里,有多少无辜的生命没有答案?
二子李贤早在革命前夕就被逼杀,他的儿子们死的死,囚的囚。其三子守礼在宫里经常挨打,以致到了玄宗登基之后,人人皆说守礼能预知阴晴,比天气预报都准。当玄宗皇帝好奇垂询时,他回答:“不是有什么妖术,而是早年幽闭宫中,每次过年都要挨打,留下的瘢痕在阴天就会感到沉闷,晴天就会感到轻健,所以能预知阴晴。”说着,泪下,玄宗也潸然。而这位亲王并不成器,据说愚笨纵乐,一点都不如父亲李贤的英姿飒爽,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一生,从头到尾,都毁了。
三子李显因为是废帝,在囚禁的岁月里终日惶惶不安,每次有来使宣令都吓得要自杀,幸亏身边有妻子韦氏劝解———“生死由命,怕什么?”才得以苟活。而从此以后,这位身边人也成了他生命的致命支撑,以至于等到云开日出之时,疯狂的他居然要还一个天下? ?
皇嗣李旦本是幺儿,龙朔二年(662)六月一日出生于长安蓬莱宫含凉殿,几个月之后即封殷王。因为是小儿子,自幼便受尽父母疼爱。长到8岁时,要开府离宫,问父皇:“出阁是不是要离开这里?”父皇说:“是。”他撒娇:“勿得离阿母。”亲情恩深,又素与皇位无缘(上面三个哥哥,不可能轮到他),因而一直按照人性正常的逻辑成长,本来是可以做亲王般逍遥自在的,史书上也说其“谦恭孝友,好学,工草隶,尤爱文字训诂之书”。可见,跟敏感体厚的大哥、贤能锐利的二哥与愚弱贪玩的三哥不同,这个四儿子是学者、书生,儒雅君子。
也许这样的人,才是人臣心里的理想皇帝?裴炎拼命想要辅佐上位,群臣几度劝谏太后让位,可机缘巧合里,总不幸跟皇位差0.01公分。母亲突然发了疯,再也不是从前的恩爱慈悲,而只虎视眈眈看着自己坐着的那个位置。凭实力、凭信心、凭权谋,甚至凭心性,他都不是也不愿成为母亲的对手。
可是母亲疯了!为了成全也为了自安,他几度让位———太后专权时让过一次,武周革命时又主动让过一次。他这辈子,就想远离权力快快乐乐做个亲王,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造化弄人,让他一次次受尽权力的折磨与痛苦。
这种痛苦有时候带着的,是更为锐利的、亲情的伤。
武周革命后,长寿二年(693)正月,他的妃子刘氏与窦氏给婆婆武则天请安,结果突然失踪,谁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不敢问,在母亲面前依然若无其事,直到有人向武则天报告实情———刘氏与窦氏厌胜咒诅女皇之事系户婢团儿诬告,因为团儿看上了这位翩翩如玉的佳公子李旦而被拒,女皇下令棍杀团儿,才解除了自己的危机。
这就是皇嗣的处境,连母亲身边的一个婢女都不如,不被信任不被重用,而只是一个潜在的对手,一个政治上的敌人,她的儿子,他的母亲? ?
情何以堪?而他,只是默然不语。
几个月以后,因为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自拜访幽禁的他,结果引起了武则天的愤怒,两个朝臣被腰斩,公卿以下皆不许再见。接着,小人落井,诬告他潜有异谋,武则天找来了来俊臣推案,左右受刑不过,都想承认诬陷算了,只有一个乐工安金藏站了出来,大呼:“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说着,引刀自割,五脏皆出,血流满地,宫殿之内,朝堂之上,终于惊动了武则天,下令让御医治疗这位乐工。当把他的五脏安好,肚皮缝住,一夜醒来之后,女皇亲自去探视,面对着乐工苍白的脸、真挚的眼神,突然想起幺儿总是默然不语面无表情的脸,8岁“勿得离阿母”的稚音依然盈盈在耳,什么时候,到了这种地步,母不母,子不子?武则天突然掉下泪来。
她终于略微有些清醒、恐惧,并不是来自自己的子孙,而是来自内心,不是吗?
“吾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
话虽如此,但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就只能永远伴随着亲情的伤,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