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凌门，一代大侠“苦苍子”所创的门派。
十几年前，苦苍子曾以一套自创的苦苍剑法独步武林，打下赫赫声威。后来不知何故，他选择远遁深山避世而居，开门立派，悉心授徒。
徒弟只有三人，两男一女，大师兄韩阳子，二师兄华昆仑，小师妹俞逸尘。
白云苍狗，世事变化，转眼十余载过去，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苦苍子，现在已是老态龙钟，状态大不如前。可他还有雄心壮志未灭，还有宏图大志要展，他想让其一手创建的门派，走出这层峦叠嶂，关山雾霭。要让人听到它的声，知道它的名，直至成为数一数二的江湖门派。于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三个徒弟的身上。
三个徒弟此时正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也正是情窦初开，有了各自小心思的时候。大师兄对小师妹有意，可从来没有表露过。二师兄从不掩饰对小师妹的爱慕之情，时常对其表露心迹，可小师妹的一颗芳心却又系在大师兄的身上。哎，这情丝堪比那三千烦恼丝，剪不断，理还乱。谁也猜不透他们三个最终的结局。
对于这一切，苦苍子并不知晓，他一门心思地想着要将门派发扬光大，从来没有考虑过其它问题。在一个春意盎然，阳光普照的午后，他决定举行一场比武。比武在三个徒弟之间进行，胜者将取代他成为古凌门的第二代掌门，并正式带领古凌门步入武林。
得知这一消息，三个徒弟全都跃跃欲试，都想扛起古凌门这杆大旗去江湖中闯出一番天地。
废话不叙，苦苍子大手一挥，比武正式开始。首先对战的是韩阳子和华昆仑，可让人没想到，这场比武只持续了三个回合，颤晃晃的剑尖就指在了华昆仑的咽喉。
华昆仑悻悻地败下阵来，他承认自己是有些轻敌，但大师兄出手也太狠了，简直当他仇人一般。他还在大大咧咧地作揖行礼，对方的第一剑就出鞘而来，直取其心窝。他惊慌之下，堪堪避过这一剑，第二剑，第三剑又接踵而至，招招要害。就这样他输了，输得心不甘情不愿。
“师妹小心点，大师兄是来真的！”他很是不忿地提醒着即将出战的俞逸尘。
俞逸尘盈盈一笑道：“知道了。”
看着小师妹笑意吟吟地近上前来，韩阳子一点儿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心里明白，小师妹的悟性极高，武功修为不在他之下，师父的苦苍剑法已被她练得炉火纯青，已臻化境。想来，今天这场比试只怕是难以取胜——不！自己一定要赢，别忘了自己有非赢不可的理由！
念头刚毕，俞逸尘在那边启口道：“大师兄，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我可要出手了！”
韩阳子面无表情地回道：“小师妹，我可没发呆，我在等着你出手呢！今天这掌门我是当定了！”
俞逸尘像是极少看到韩阳子在她面前这么严肃，她还想继续逗他几句，倏地一抹银光在她眼前急逾流星的掠过，瞬间幻化为漫天刃雨，罩向她的全身，带着声声尖啸倾泻而下。
“大悲漫雨！”俞逸尘惊呼一声。
这是苦苍剑法的第四式，是极为霸道的杀招。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平日里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大师兄，竟然一上手就施展出这种可能会取其性命的招式。
惊诧归惊诧，俞逸尘的反应还是极快的。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翩然回身，出袖的软剑带出一道青虹，随之剑气猝涨宛若一条匹练扬起一轮光圈，顿时将逼来身前的那一篷剑雨撞得无影无踪。
好一招仙子揽月！
未作停留，俞逸尘眼带怨恚，猝然翻腕，手中青剑霎时生出了七八道剑影，在这虚与实的光华飞溅中，青剑骤然剧增数倍，直刺身前的韩阳子。
这一秒，韩阳子的嘴角浮起了一抹浅笑，他不逃不避仗剑迎前，突然间又垂下手中剑，让自己的胸膛暴露在对方的剑刃之下。
“啊！”俞逸尘看到他自戕一般的诡异举动大惊失色，她猛地一个翻身，手中青影划破韩阳子的前襟，剑气顿敛。
那袭白衣渐渐浥湿，殷红的鲜血顺着剑身流出一段距离，接着滴落在地，溅开一朵朵寒冽似冰的花儿，最后凝为一团红晕。
银剑退出了身体，那张扭曲的苍白小脸，怔怔地看着身前的人，那表情是惊愕而惑然的。巨大的疼痛让她开始摇晃，这疼痛并非来自身体上的创伤，而是因为那颗破碎的少女心。
“你在干嘛？你好卑鄙！”华昆仑快步上前扶住趔趄的俞逸尘，冲着一脸冷漠的韩阳子怒吼道。
就在刚刚俞逸尘撤剑回身的刹那，韩阳子出手了，冷寒的锋芒不带一丝犹豫，喘息之间就已穿透了俞逸尘的左肩。韩阳子心里明白小师妹是不会对自己下死手的，所以他利用了对方的不忍。这种做法确实算不上光明正大，他自己也知道这么做会令人不齿，可他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因为他今天必须要赢，必须要当上这个掌门。
眼前的景象让苦苍子也有些不解，他一面往俞逸尘的嘴里塞上一粒疗伤丹药，一面问着韩阳子：“徒儿，比武切磋你为何要下此狠手？”
韩阳子拱拱手，正色道：“师父，江湖的险恶你比我更清楚，我正是在用这记伤痛让她永生铭记这一点！”
闻听此言，苦苍子一声叹息，不再言语。
“狗屁不是的东西！”华昆仑愤愤不平地咆哮着，“你用这种龌龊下流的方式赢了比武，还想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就是想当这个掌门吗？难道这个掌门之位在你心中，要比我们师兄妹十余载的情谊更重要吗？”
“当然！”韩阳子冷冷地回应，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师父！按照比武前的约定，我现在是不是古凌门的第二代掌门了？”韩阳子问道。
苦苍子捋髯思忖了片刻，然后沉沉地点了点头：“是的！”
说着话，他举起手中那柄随他嗜血江湖，又随他寂静山林的配剑：“徒儿接剑！”
韩阳子单膝跪地，拜倒在他身前，双手托过长剑。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古凌门的第二代掌门！接过这把冥渊剑，让它随你去江湖纵横，四海遨游，闯出我古凌门的名，立下我古凌门的威！让那些宵小之徒知道我苦苍子还没死，我苦苍剑法还未灭！找到他们，杀了他们！让他们在你面前颤栗，在冥渊剑下哀号吧！”
“徒儿谨遵师命！”
华昆仑在一旁急急道：“不，师父！他这种人不配当掌门，掌门之位是师妹的呀，师父！”
“住嘴！”韩阳子一声冷喝，擒剑而起。威棱四射的眼神扫过他和俞逸尘，一派威严地道，“我以古凌门第二代掌门的身份宣布，从即日起你和俞逸尘不再是我门派弟子，终生也不得再踏入我山门！”
“你……”华昆仑瞪着他目眦欲裂。
韩阳子面不改色，继又说道：“你们一个学艺不精，一个心慈手软，都不适合留在我门派当中，更不适合留在江湖这块多事之地。从今日起你们与我古凌门再无任何瓜葛，古凌门的荣辱也不再与尔等相关！”
这番话，不知俞逸尘是否听到，自从被那透肩一剑刺穿心头，她就一直如泥塑木雕般，不哭不笑，不言不语，木呆呆，痴愣愣。
最终，华昆仑就带着这样的她拜别了师父，噙着泪怀着满腔的怨恨一去不回头。
“哎，徒儿，你这又是何必呢！”苦苍子看着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涌动起一抹哀愁。
韩阳子淡淡回道：“师父，江湖是一条不归路，我不想带着眷恋上路。让他们离开，我也就心无挂碍了！”
从这天开始，冥渊剑的啸声再次响彻江湖，当它把“古凌门”这三个字传遍武林，令奸邪之徒闻之胆寒，正义之士交口称赞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很久。
华昆仑同样也等了很久。
这么多年，虽然朝夕相处，但他迟迟未能启开师妹的心门。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师妹很少说话，整天郁郁寡欢，神情憔悴，后来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和悉心照顾，她这才走出阴影，重新唤回了久违的笑容。可对于他的心意，她一直未曾接受。
华昆仑也知道两情相悦的事急不来，所以他也不再急于表白，更不急于让小师妹给自己一个答复。时间是酝酿和催化感情的最佳工具，温火熔铁心，终于在半年前俞逸尘答应了华昆仑，成为了他的妻子，从那时开始，他们才真正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可在这夫唱妇随，耳鬓厮磨的表象之下，丈夫知道妻子还有没能放下的东西，而那可能触及到她心底的伤，所以他也没有过问过。
晨雾弥漫山谷，曦光透过竹林。
阵阵清脆的鸟鸣，让草庐中的小夫妻，开始了新的一天。
柴扉开启，丈夫跟随妻子走出，弯过那片清幽的竹林，几番叮咛。妻子抱着木盆，嗔怪道只是去溪边浆洗衣物，不必担心，随即莞尔一笑径直离去。
待妻子的身影消失于眼前，丈夫脸上的表情骤然收紧。他眉头微蹙，足尖轻点，人已扑向了丈外的山林，接着山林间出现了两个如猿猴一般轻巧灵活的身影，他们一前一后快速遁向了密林深处。
华昆仑其实早已发现了对方的踪迹，只是为了不让妻子担心，他决定送走妻子再动手。
追出了几里地，见前面那人没有停下的意思，华昆仑运气大喝一声：“韩阳子，别跑了！”
从对方逃跑时所施展的轻功身法中，华昆仑已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对面那人停了下来，徐徐转身。他的装扮很是奇怪，一身黑裘大氅将身体包覆，头戴黑纱斗笠将面容遮挡。
华昆仑落在他的身前，一番打量之下，他讥讽道：“干嘛把自己包裹得这般严实，做了亏心事，见不得人吗？”
对面那人苦笑道：“师弟，你这张嘴还是那么不饶人哪！”
果真是韩阳子。
“不要叫我师弟！”华昆仑怒喝道，“你忘了当年是谁把我和小师妹逐出山门的？从那一刻起，你是你！我是我！你已不再是我的师兄！”
韩阳子有些难过地道：“这么多年，师弟你还在耿耿于怀为兄当初的所作所为？”
“如何叫人不耿耿于怀！且不说你是如何对我的，你说说你是怎么对待小师妹的？她的一颗心原本都系在你的身上，而你为了掌门之位，竟然下得了那样的毒手！”华昆仑情绪激动气极而颤，不为自己，只为妻子心底那道难以抚平的伤疤。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刺了她那一剑。”
“你说什么？”韩阳子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激起了华昆仑更大的愤怒，他以为对方时至今日，还在逞狂。
韩阳子喟然长叹一声，沉沉道：“只有那样的一剑，才会令她对我彻底死心，才会让她从爱我变为恨我，从而断了她心中的念头！”
看华昆仑有些迷茫，他进而说道：“师弟！师妹对我有意，我又怎会不知？我之所以一直没有跟她表白，就是发现你也爱着她。我内心一直是挣扎的，不知道该不该夺人所爱，直到那天师父说要举行比武，从我们三个人中选出一个掌门，才让我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什么决定？”华昆仑的语气仍然很不友善。
“成全你！断了她爱我的心！把你们逐出山门，逐出江湖，让你们去过自己平凡的小日子。”
华昆仑脸上的表情明显是说：你会那么好人？
他一声冷哼道：“这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
韩阳子无奈地摇着头道：“你以为我当初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掌门之位？”
“难道不是吗？”华昆仑冷冽地道。
“不错！如果当时我不使出那样的手段，我未必赢得了师妹，而她也极有可能成为掌门。可成为掌门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难道只是挂上一个响当当的名头，可以到处去耀武扬威？”韩阳子有些激动，声音铿锵，“那意味着她接下来的岁月将在尔虞我诈的江湖纷争中度过，意味着她将过上刀口舐血，战战兢兢的日子！你愿意让她过那样的日子吗……那天我有非赢不可的理由，因为只有我当上掌门，才能成全你们！”
华昆仑觉着韩阳子的话有几分道理，可多年的芥蒂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他有些不服地道：“凭师妹的武艺，加之我的辅助！江湖上的日子再艰难，你可以捱过来，我们一样可以捱过来！”
“捱？”韩阳子嘲讽般地大笑几声，诘问道，“怎么捱？你把江湖想得太简单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别忘了师父！他当年叱咤武林的时候是何等威风，可后来不还是遭人毒害，武功尽失，废人一般……当一个人决定踏足江湖的时候，他就得做好准备，他无法再像一个平常人般的生活，而且有许多东西必将离他远去，这就是混迹江湖的代价！”
“代价？你付出什么代价了？”华昆仑对韩阳子的说法嗤之以鼻。
韩阳子在他的逼问下，突地缄默不语。少顷，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撩起大氅，揭下斗笠，沉声道：“这就是代价！”
这时间，华昆仑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惊骇道：“你……”
他面前的韩阳子，缺了一只手臂，缺了一只眼睛，那张原本英俊的面容上爬着一条如蚯蚓般，从额头延展至下颌的恶心疤瘌。这就是他多年风雨江湖的代价！
韩阳子平静如水地看着华昆仑问道：“师弟，如果你是我，你会让你爱的人变成这样吗？”
说着话，他重又戴回斗笠，放下大氅，转身缓步离去：“听我的话，别想着踏足江湖，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吧！照顾好师妹，好好疼她！”
“师……”华昆仑哽咽着想要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言就在心中到了嘴边又化为虚无，最后他急急喊道，“师哥，有空常来坐坐吧！”
泪水溢出华昆仑的眼眶，流过他颤动的双唇。
韩阳子停下脚步，这一声“师哥”暖了他的心，不过他还是婉拒道：“不了！我属于江湖，你属于乡野，别让我那的血雨腥风飘到你这，破坏了这儿的宁静祥和……知道你们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哎，我是真想过这种悠闲的日子呀！”
一声叹息尚在，韩阳子却已杳无踪迹。只剩下华昆仑呆立当场，感悟前事，懊悔不已。
其实他和韩阳子都不知道，在他们对话时，有一个娉婷的身影凭借着超凡的轻功身法，潜到了他们身旁。此刻，这人儿倚在一株百年香樟之上，以袖掩口，泪流不止。
今天她才知道，原来有一个深爱她的人默默扛起了本应她来承受的风雨。多年的怨怼纠结，在这一刻终于释怀了，取而代之的是感激，是愧疚，是从此天涯海角挂念的心。
“大师兄……”
华昆仑和俞逸尘都在轻声地呢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