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话题牵涉美术史。
C来自上海,维也纳美术学院毕业,画抽象素描,画风空灵虚渺,生活则落拓不羁,他上学时已经素来讨厌史论,最怕史家论家教授口若悬河,不如自己动手画两笔。“搞史论的都眼高手低。”但那天晚上的话题怎么也离不开艺术史,为了打住话题,C抛出一悬而又悬的问题: 毕加索是几点、几刻、几分死的?不知是偶得灵感还是蓄谋已久,他这一甚至超越哲学的发问一时间让在座诸位无言以对。生死事大,非美术史研究疆限以内。C窃喜发难成功,一时间安然自得,颇为耐心地等待有谁来解此葫芦中谜。
在座有Z,正好是维也纳大学艺术史毕业,最喜欢C的画,但最不怕疑难问题,这时立刻接过C 的问题,滔滔不绝地说起来,C在一旁暗暗生气。只听Z说: 其实,生死属常,无论何人,终有一死,只是名人之死又非同一般。常人一死了之,永堕遗忘深河,而名人之死却难免不让人回转这一永恒的生死主题。美术史上杰出人物很多,附着传奇色彩的也不少,但其中占尽鳌头的却为数不多,巴布洛·毕加索是其中一个,可以说,毕加索是才刚谢幕的二十世纪中最负盛名、其影响也最深远的艺术家。他的个人魅力和艺术感觉、他的人生态度及艺术事业的巨大成就使他一度成为西方艺术的航标灯、灵感的源泉,直至二战而不衰。与他同时的艺术家几乎无不从他的艺术中汲取过创作灵感,特别是他与布拉格共同推出的立体主义画风为接踵而至的抽象艺术劈开一条大道。虽在二战后前卫艺术繁花似锦蔚为壮观,而毕加索的影响已呈偃息趋势,但他的创作热情至死不衰……
Z看见,C的眼睛开始放光。
毕加索,西班牙安达路西亚人,家中唯一男孩,自幼天资敏慧,颇受呵护宠爱。幼年便随身为绘画老师的父亲学画,十五岁参加大展,以其扎实的古典绘画基础一鸣惊人,被视为神童,当即为美术学院破格录取为正式学生。传说其父谦和可掬,声称愿为儿子扶画架,端调色盘,而自己从此搁笔。踌躇满志是年少。十九岁的毕加索才一毕业便赴巴黎,梦想昼夜间的成功。
他首先认识了记者亚各·马克斯,并与其合租一间房,共用一张床,亚各白天上班晚上睡觉,毕加索从此养成夜里画画白天睡觉的习惯。他总是画到东方发白才歇笔,等亚各起床后睡下去直到下午四点,起来洗个澡,吃一个大大的“早饭”,同亚各聊天后开始画画,又直到第二天凌晨。同亚各的聊天使毕加索受益匪浅。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亚各给他介绍的法国文学的所有前卫诗人的作品,如兰勃、波德莱尔、维尔莱、马拉梅等,怀着一颗渴望仰慕之心,他勤奋地画起来。
作品渐渐堆高,问津的顾客却没有几个,贫困逼迫,又逢一好友自杀,毕加索抑郁不堪,躲进蓝色的幽暗中,等待危机过去。他的蓝色风格由是诞生,延续四年之久,直到一九五年粉色风格出现才证明了良性转机。
这是由于印象派大师之一劳特雷克对他的影响所致。毕加索这时开始思索人生,开始关注同类,他画了大量的以马戏团为题材的作品,声称要表现脸壳后面的人性尊严。这一时期,他通过画友布拉格、马蒂斯结识了批评家圭约姆、沙尔蒙和随其而来的收藏家格尔特鲁德、勒欧,俄商切鲁京和康维勒尔买下了他粉色时期的所有作品。
一九七年,他的代表作《亚维农的少女》诞生,成为二十世纪绘画艺术的旗帜作品: 全面推翻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人物造型条规和焦点透视规定,宣布立体主义诞生。他同布拉格一同画画,冬天在巴黎,夏天在乡下,这是多产的年华,直到一战爆发。布拉格应征上了前线,其他朋友也纷纷奔赴战场,使坚信和平主义信条的毕加索深感孤独寂寞。
一九一七年,诗人、电影导演和版画家让·考克杜再次让毕加索振奋。他让毕加索陪他赴罗马,共同参加芭蕾舞“大游行”的编排设计。白天,他们在一个巨大的古罗马地窖里面排练,傍晚同女芭蕾舞演员们一同在月光下散步。毕加索就是在这里结识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奥尔佳,一个俄罗斯芭蕾舞演员。一九一八年结为伉俪,回到巴黎定居,开始了一段不乏奢华的小资生活。这时的毕加索已经名成功就,与先前那些波西米亚朋友们渐渐失去了联系,特别是在一九二一年儿子包罗的诞生以后,毕加索更是乐不可支,创作了大批涉及母爱和亲子的作品,包括雕塑、绘画,一味追求天真和即兴的造型。
三十年代中期,与奥尔佳婚姻告吹,毕加索与十七岁的模特儿玛丽结婚,虽然巴黎有房子,他们仍搬出了巴黎,住在毕加索购买的一座十八世纪的宫殿里面,同妻子和新生的女儿共享天伦之乐。毕加索向来对自己的私生活讳莫如深,隐居一直是他的梦想,无奈西班牙爆发内战,新政府要他出任普拉多博物馆的馆长,并委托他为即将在巴黎开幕的世博会西班牙馆画一幅壁画。同年四月二十六日,德空军轰炸了西班牙小镇格尔尼卡,伤亡两千余人,世界为之震惊,也使艺术家对人类的野蛮和残暴以及良知的泯灭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愤怒之余,画家捉笔,以该惨案为题材创作了著名的《格尔尼卡》——人类罪孽的又一强证!毕加索为这幅画额外加了注脚: 我的作品绝对从来无宣传意图,但《格尔尼卡》除外。
他没有离开这时已为德国占领的法国,并把《格尔尼卡》印刷成明信片,每逢有德国人来,他必赠送无疑。纳粹企图对他的艺术进行围剿,未遂;继而又逼他流亡,也未得逞。毕竟是倔强的西班牙汉子,毕加索拒绝流亡并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创作,最让纳粹头痛的是画家于一九四四年加入了共产党,成为法国人爱戴的抵抗运动的代表人物。
毕加索同玛丽离婚后又结过两次婚。与女画家弗朗索瓦生有两个孩子,在年近八十岁的一九六一年,他同年轻貌美的杰奎琳·罗格结婚,他虽年事已高,但创作热情不减当年。很多人在猜测毕加索的女人们与他的艺术创作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收藏家康维勒尔说: 画家的题材皆取自他的爱情。连毕加索自己在回顾过去时也不无感叹地说: 说到底,都是为了爱。
艺术家虽坦诚,但话似乎并没有说完。对爱的向往一如对生命的眷恋,对生命之眷恋一如对死亡的回避。爱情给人青春和重生的欣悦犹如艺术给人永恒的希望和憧憬。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对人类这一终极问题的超常敏感。有人这样说过,毕加索之所以出类拔萃未必不是出于对生死无常的思考,以至于其艺术风格持续流变,生活风格持续恋爱,因为艺术一旦止于成就,艺术家便成为过去,爱情一旦被生活流水账所替代,则味同嚼蜡。
没有青春,何以永恒。然而,毕加索是长寿的,他于一九七三年谢世,享年九十一岁。其一生可谓永恒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