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终于看到了月光城堡,他注视着这个城堡,心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月球从城堡里升起,开始时极小,就像黄豆的大小一样。这小小的月球艰难地升到城堡的上空就停下了,城堡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是透明的。这时的月球是微小而有趣的,你可以像抓一只萤火虫一样抓到月球,把月亮握在手中,然后伸开手指,看着月亮在手中晃动,摇摇摆摆地缓缓爬升。月球此时就像一点凝结的烟雾在发光,你会看到手心的月光照亮了自己的记忆,自己的头脑里会涌现出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画面,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遥远得失去了意义。停留了片刻之后,小小的月亮变得模糊了,弥散在夜晚的空气里。在海滩的上空,月球被溶解成了一片光。当这片亮光上升到了太空时,她再次凝聚成一个星球。这是最后的流连,她不再属于你了,永远不再属于你了。月球俯瞰大陆与海洋,她还能看到你吗?她属于天空了,属于另一个你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世界了。
黄豆看着月光城堡,他站在山崖上,看着月光城堡的光芒。这锋利的月光如剑如刀,穿过了黄豆的身体,自己不再有影子了,自己马上就要不存在了吧?
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她在一处工地里干活,这里几乎全是男人。干活要避开南美的雨季,现在正是好季节,大地就像是在发光一样。小姑娘的后背早就湿透了,在这里她和男人一样干活,把水泥从卡车上卸下来,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很少会有人能看出这个满身灰土的青年人是一个女人。这里有上千人在干活,塔吊巨大的手臂在天空中划动,在塔吊司机看来,整个工地就像是一个古代废墟的遗址。他们不是在建筑,而是在发掘。
这里要出现一个体育馆。在工地的最北端立着一个简易房子,那就是小姑娘和另外十几个女工居住的宿舍。铁皮的屋顶被阳光晒得发烫,她们不得不穿得很少,屋子里的单人铁床都是二层铺,上面放东西,下面住人。女人的寝室就算再简陋也有一丝温柔的气息,虽然这气息早就被劳累所淹没,被心绪不宁的争吵所毁灭。只有在深夜里,当所有人都睡去时,她才会感到自己曾经是个女人,是与男人不同的女人,自己的身体是与男人不同的,多年的流浪生活和居无定所的日子早就让她染上了一身的恶习,酗酒和吸毒的习惯正在毁灭她。
她在少年时代已经死去了,
她在老年时代已经死去了,
在今夜,她再次死去了。
晚上不时有人砸碎窗户的玻璃,随着石头扔进来的还有用过的避孕套之类的东西。
夜里并不黑暗,所有的大大小小的生物仿佛都会发光一样。小姑娘也不再是小姑娘了,她再次死去了。就在那张生锈的铁床上,死去了。
月光城堡的前面就是大海,
大海上悬着一轮满月,
满月在天空中破碎,
海水汹涌起伏,
巨浪从天边而来,
也许在死亡的最后一刻,
我会想起我爱的人,
我忘记她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海水汹涌而来,
再没有逃避的可能了,
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还要死亡多少回。
黄豆仰望着天空,跳下了山崖,一步一步走向月光城堡。他没有进入城堡,而是在面向大海的一面停下,黄豆回过身,抽出了绿幽灵。
“不再是为了成为传奇,
也不再是为了光荣,
自己的心是唯一的火炬,
观众,
目标,
天堂,
地狱……”
早上我在哈尔滨家中醒来,看到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我走了!现在正在车里,出哈尔滨了,你要好好地生活,我爱你,这是最后一次说我爱你了。我爱你!!”
我起来,我戴上太阳镜去了松花江边。七月的阳光包围了我,包围了这个城市啊。我走过陌生的人生,我走过熟悉的街道。一位朋友打来手机,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她发生的事,她哭了。我看到七月的太阳就在天上。
若干年以后,在与一个朋友的聚会上,他对我说:“她问起你了”,我向窗外望去,我看到了带着太阳镜的自己走在江边。这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外面的街道已经是黄昏了。
黄豆静静地等待巨浪的到来,平静得就像等待一朵花从枝叶上落下。月光推动着海水,海浪高高地越过了黄豆上方的星空。
此刻,他看到了母黄豆,
他看到了祖母,
他看到了圣甲虫,
他看到了高草先生,
他看到了所有的支离破碎的画面,
这一刻就是永恒,就是我们的一生。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我走进家门,她正在发烧,她躺在床上。我的手伸进被子里,接触到了她滚烫的身体,看到我她抱住了我。“永远也别离开我!”她的话音与身体的热量一同到达了我的记忆深处。
窗外平房的屋顶上覆盖着蓝色的积雪。
我马上回答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亲爱的。”
这语言就是一阵声波的振动,我总是感觉到,我们能够听到多年以前所说的话。也许在某一个瞬间,我们可以遇见自己,或者别人的某一句话。
后来,在一条阳光漂浮的街上,我曾经向她提起过这件事,她早就忘记了。她笑着问我,当时她说没说永远也不离开我,我说她没有说永远也不离开我。她听后如释重负,好像死里逃生一样。
“看来我还没被烧糊涂!”她笑着对我说。
我忘了当时我们是在干什么,我忘了所有的环境细节,我只记得这句话,这句话就像失去了坐标的小船迷失在大海上。
我曾经在她试衣服时给她拍照,她不耐烦地对我说让我别照。我还是一张一张地拍下去,感觉很好玩。她扑了过来,抢我的相机,那是一个尼康相机。我一只手阻拦着她的进攻,另一只手还在继续拍照。
我大声地说:“我是战地记者。”
她发狠地开始解我的皮带,要脱我的裤子。
“那我就是小报记者!”她说。
我的身后是一面窗户,窗外的街景都在我们的下面,我记得那房间在哈尔滨道外区的一栋楼的七层上。
那些照片留在了相机里,那相机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些岁月留在了相机里,我们不知道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