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而广大的沙漠牧区，井是极其珍贵的，因为井里有水。如果没有一口像模像样的水井，即使再普通的日子都过不下去，还不得继续背井离乡？我的父辈们再也不愿意这样了，因为他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心里装着太多的苦。逐水而居，包括我的父母亲在内的牧人都把井看得很神圣。宁舍一群羊，不舍一口井，这话很有道理，一点都不夸张。羊没了还可以养，井没了就等于什么都没了，即使再找个地方打井，却难以保证能够成功，说不定就是个滴水不见的干窟窿。在沙漠牧区，这样的例子正经不少，不足为奇。
我家屋后的那口井，是牧业大队调动几个身强力壮的牧人打的，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用梭梭柴做井帮，用榆木做井口，用掺了马莲草根的黄泥垒井台。梭梭柴是一种非常坚硬的植物，生长期漫长，因此木质的密度很大，如果不是宁折不弯，是完全可以用来做牛车轱辘的，据说泡在水里百年不腐。用这种植物的根茎做井帮，坚固牢靠，十分令人放心。我知道，父亲将这口井看得很重要，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事实也是如此，作为我家唯一的水源，这口井贡献巨大，功不可没。
如梭的岁月，在这口井的井口留下深陷的痕迹。那木头上竟然被井绳锯磨出了一道道凹槽，仔细想一想，就感觉有些惊心动魄。你想啊，一方是柔软的绳子，一方是坚硬的木头，双方却在漫长的过程中互为对手。坚硬的木头磨损了柔软的绳子，而柔软的绳子同样也磨损了坚硬的木头。那么，究竟是谁厉害呢？说来说去，还是时间这个东西厉害。所谓滴水穿石、以柔克刚，说到底是时间让岁月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井不深不浅，一盘驼毛大绳投进去刚好够着水面。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井口是敞亮的，水面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羊绒般的白云。每逢夏天七月流火的节气，这口井就成为了我们的“空调”，家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井口度过的。一边饮着驼群和羊群，一边享受着从井里不断漾出的一股股清凉，抵御着那种难耐的燥热。渴了，舀一瓢清亮亮的井水畅饮一顿，肺腑立刻通透无比，心里也静下来了。心静自然凉嘛。
我常常像羊一样趴在井槽上喝水，觉得这样方便，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即便是羊和骆驼喝过的水，我也觉得很干净，一点都用不着嫌弃什么。羊和骆驼很干净，它们吃的草很干净，它们喝过的水自然也很干净，就是这个道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同样与这口井有关：井里有蘑菇，或者说蘑菇生长在井里。与我们熟悉的生长在贺兰山里的紫蘑菇不同，生长在井里的是一颗白蘑菇。那天，我照例像羊一样趴在井槽上喝水，只是无意地转换了一个角度，便发现了那颗白蘑菇。白蘑菇静静地坐落在井里一根突出的梭梭柴上，然后让一缕像在黑暗中穿行的手电光般的阳光照射着。白蘑菇距离水面很近，宛如一个裸身沐浴的又白又胖的小孩子，沐浴罢了正端坐在那里小憩呢。于是，一个童话般的情景呈现在了我面前，仿佛有一种呼唤自井里传来，裹挟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湿漉漉的气息。对于这个发现，我没有告诉大人，而是作为一个秘密藏在我的心里。我知道，大人对此没有任何兴趣，他们有自己的事情。
下井总是不如上屋顶来得那么顺理成章、轻快自如，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反常，给人一种本末倒置甚至是阴森森的感觉。所以我要守着这个秘密，耐心地等待时机。我必须等到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父亲是绝对不能允许我到井里去的。机会终于等来了，那天父亲走出屋子，向南边的一道沙梁走去，去寻找一峰快要下羔的母驼。根据以往的经验，父亲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像一只渴望太久的羊一样，向水井狂奔而去。趴在井口上我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怎么下去？踟蹰半晌，喜上眉梢，不是有现成的几根驼毛大绳吗？它们就拴在旁边一根用来临时拴驼羔的木桩上。于是，我将驼毛大绳连接起来，顺绳而下。绳子就像一条蛇，荡秋千般将我输送到了井里，同时也把我置入渐次幽深的黑暗之中。接近水面时，井口已经缩小成了一个碗大的圆。给我的感觉是天离得更远了，井口却成了一枚小小的圆圆的月亮。
怕吗？
有那么一点儿，但不是恐惧的那种。那颗依然静默着的白蘑菇已经近在咫尺，让我内心升腾的喜悦远远大于恐惧。希望唾手可得，我伸出一只手去。就在我即将收获那颗令我朝思暮想的白蘑菇的时候，突然感到井口的光线明显发生了变化，紧接着又摇晃了一下。出于本能，我抬头向井口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差一点让我脱手落水，后果不堪设想。是父亲站在井口上了。向上看去，此时的父亲似乎不是父亲了，而是一个奇特的怪物，那黑色的裤脚和白色的衣襟像是怪物的翅膀，在那里不怀好意地抖动着。天哪！我是真正的恐惧了。父亲站在井口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我根本没有听清楚，只是觉得水井在坍塌，井口在倾斜，天地即将一片昏暗。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地闭上自己的眼睛，不发出任何声音……
父亲以比一兜子水重得多的手感把他的儿子从井里提了上来。据父亲一次酒后回忆，父亲当时也恐惧了，也以为井里突然出现了什么怪物。那吊在毛绳上的，缩成一团并且瑟瑟发抖的“东西”，着实把父亲吓得不轻。结果可想而知，父亲于惊诧之后，继而呼啸如雷，将他的儿子摁在井口上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我伴着泪水和疼痛辩解：井里有一颗白蘑菇。
后来，那颗白蘑菇神秘地消失了。
2001.1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