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弗朝冰桶一伸脖子，眯着眼轻轻一吸鼻子，陶醉一般。然后对小弗说：“你闻闻。”
小灵怡笑了：“雪水还有味道吗？”
“当然，你闻闻。”
小灵怡学着小弗的样子，把鼻子凑到雪水桶跟前，一闻：“啥味儿都没有。”
小弗笑了：“你这下知道雪的味道了吧。”
“没有啊！”小灵怡睁大眼睛，“没有闻到啥味道啊！”
“看你。”小弗说，“没有味道就是真正的干净雪的味道。稍微有点不干净，稍微不讲究取雪的时辰和地点，就会有异味。而没有味道，恰恰是真正的好雪的味道。”
“噢。”小灵怡一下子忘记了草地上和榆树下的不愉快，“你说这挺有哲学味儿的，就像那什么……无招胜有招。”
这时候服务生已经将雪倒进透明的电子开水壶中，一开开关，只见白雪渐渐融化，大半壶白雪，融化成水，只剩半壶，水净得从这边看到那边，似乎没有一样。
飘忽间，水中有气泡了，气泡先是散的，然后成串，紧接着，成串的气泡稠密地朝上飞扬，甚至交叉缠绞。
小弗微笑地看着这些气泡，对小灵怡说：“这些气泡多快活！”
小灵怡点点头：“是的，快活得都打滚了。”
说话间，气泡渐消，水面忽然平静，然后，水面上又跳荡起气泡，一跳起来就张开了，但后面的又跟上，前赴后继一般。
“呀，它们跑到水面上了。”小灵怡感叹。
“它们是滚水的序曲。你看看。”
说着，那些水泡不见了，“咕咚”一声，一个水花翻上来。
小弗一摆手，服务生立即关了电源。但是水花还是翻了两下，然后，水面上氤氲着雾一般的白气。
“气泡不见了吧？”小弗问。
“是的。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气泡。”
“优秀的人都和这气泡一样，有过自己辉煌的时刻，但是最终，辉煌只是历史时间上的一小段，而大多数人，连这一段辉煌都没有，窝囊一生，荒唐而终。
对不？”
小灵怡点头：“小弗姐，你今天真深刻。”
“不是我深刻！”叹口气，“你说我这整日跑跑颠颠的，我就是后一种人，而你，是那精彩的气泡。”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才是精彩的气泡呢！”
小弗没有回答，而是对服务生说：“你出去吧，我不叫，你别进来。”
服务生把门带严实后，小弗才小声说：“我算什么？一个女人一生，最最重要的，就是有过一段非同凡响的爱情，有过一个大山一样的爱人，这些，你不都有了吗？而我呢？一样也没有！”
“我那……”小灵怡低下头来，“不是，不是……不能是我的吗？”
“我说的是实际拥有。刚才你看那些气泡，它们有名字吗？它们要让别人感受它们吗？没有！它们的快乐是它们的，它们不需要别人有眼光，它们为自己拥有的快乐而快乐，对吗？”
“噢……”小灵怡似乎恍然大悟，“你，你这是不来喝茶，你是让我开窍。”
“当然是让你来喝茶，也是和你聊聊人生。对吗？”小弗不等她回答，立即戴上手套，从冰柜里拿出一个陶瓷罐，陶瓷罐在她手里就冒着白气，放到茶几上，拿起一个玻璃杯罩着的茶勺，从陶瓷罐里舀了两勺茶叶，倒到一个玻璃杯里，然后赶紧盖好茶罐，放到冰柜。小弗回过身坐到椅子上晃着玻璃杯说：“你看这茶，你们家乡的茶。”
小灵怡大惊：“这哪是茶？这是雪芽！”
“当然是雪芽呀！”小弗说，“你当然是认识的，但是你不会采，是吗？”
“嗯……”小灵怡点点头，“雪芽就是茶叶的苞苞，还没到绽开苞苞呢，做个茶叶，它还不知道什么是个啥样子呢？是不能采的。太可惜了。”
“物以稀为贵，对吧？”
“我在山里听说有人采，我爸爸骂，这是缺德，说采一粒茶苞苞，那个茶枝就会像人的手指头割了一个口子，人的手指头割了口子会冻成冻疮，树的枝枝掰了雪芽，一个枝枝就会冻死，整个树也会得了感冒一样，成年就不死不活的样子，你想想，这不是把树毁了么！”
“你说得完全对。”小弗笑笑看着氤氲在水壶中的白气渐渐散去，便将水壶里的开水倒进一个带有流水槽的玻璃杯。
“因为一棵茶树上只能采三粒茶，所以一百亩茶园才能采不到一斤雪芽。但是你知道不，这不到一斤的雪芽茶，所卖的价钱，已经远远超过了百亩茶园一年的春茶、夏茶、秋茶价格的总和。而且，采过雪芽的茶树虽然没有别的茶树旺，但还是有茶可采的，减产也就百分之十以内，这样，采过雪芽的茶园，收入就远远高于其他茶园了。”
“噢……”小灵怡直直地看着小弗，“这个……我真没想过。”
小弗将带有流水槽的水杯端起来：“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的区别，就在于眼光，人和人生活质量的高低，就在于计划，计划就是想到别人前面了。计划好了，一切好处你就先得了，等到别人也效仿时，你已经做更好更大的事了。”
小灵怡点点头，咬着的嘴唇也不知不觉地放开了。
“再想想你从山里到城里的生活，要不是我们给你提前计划安排着，你怎么能一步登天？想想和你一起生活在山里的孩子们，他们能有你这样的好日子吗？”
小灵怡低下头：“是、是的……”
小弗将带槽水杯里的水，轻轻地倒向放着雪芽的玻璃茶杯，热水刚刚覆盖住雪芽茶她就停下来。
“你看。”
小灵怡的眼睛立即看向茶杯，只见如绿豆的雪芽，在水中渐渐变色，外面灰白的、似乎带着绒毛的雪芽，绒毛在水中溶化了，灰白的颜色也在不知不觉间褪去，雪芽也伸开了，虽然看上去还如刚才那么小，但是仔细一看，刚才是紧收着的，现在放开了，嫰黄色，娇娇的让人怜爱。
“我还真没见过冲沏雪芽呢，真好看。”
小弗了了小灵怡一眼：“种茶人，哪里喝得到雪芽呀！”说着将带水槽水杯里的热水倒进玻璃茶杯，雪芽突然随着水流泛上来，一团团小小的芽芽，在水中游走，上上下下的，互相间几乎没有摩擦碰撞，到了水面上，又立即下沉，沉得很缓慢，很飘逸，杯中的水，也呈现出淡淡的黄绿色。
“这是它们散发光彩的时候，是让人最沉迷的时候，对不？”
“真是的，我们种茶，却不知道茶这么好看。”
“不是所有的茶都这么好看，是雪芽。这会儿的状态，就像你站着队在房地产公司前应聘的状态，很原始，但很清纯，也最珍贵。对不？”
“噢……”小灵怡又看向小弗，“又联系到我了。”
“你看看，这会儿，它们都安静地卧在杯底了，就像一个孩子吃了一口蜂蜜，甜甜地抿着嘴在心里乐呢。”
“你说得对。”
“就像你被我们计划安排以后，日子一直美着，舒坦着，心里也充实着，是不？”
“嗯……又跟我一样了。”
“还有呢。”小弗咧嘴微微一笑：“你发现我沏茶这水，用的是今年元月那场大雪第三天所采的雪，为什么呢？因为天上飘着粉尘，有污染物也有沙尘暴带到天上的矿物质，第一天，它们基本就被带到地面了，第二天，几乎消失净了，第三天的雪，是一点杂质都没有的雪，化成水，就是最软的水。雪芽茶是还没开绽的茶苞，只能用最软的水，才能配它娇嫩的身子。”
“唉呀，我就说呢，怎么用雪水，而且是第三天的雪水，原来这么多讲究，原来水还有软硬。”
“当然啦，你把月子里的娃娃放到沙子上，他的身子立马被硌得坑坑洼洼的。”
“嗯，你说得对。”
“还有，虽然是第三天的雪水，我并没有让它烧到沸腾状态，那样就到了一百度。它刚有开的样子，我就停了烧它的电，这时候温度应该在九十度左右，我又把它倒进带槽的杯子，这一倒，起码降了十度。我又停了停，等杯子里的水汽消失了，才开始沏，这时候，水是八十度左右，但只冲了一下，刚刚淹住雪芽，冰柜里拿出来的雪芽加上凉杯子，一下子就将水降到六十度左右了，这是最合适的温度，这样的温度恰恰适合雪芽。它从树上长出来，就没见过十度以上的高温，所以超过六十度，就把它冲熟了，熟了就不是茶了，就是一般的草尖尖，就像煮出来的菠菜。而六十度左右，正好可以把它的身子舒展开，就像在清明时节撒欢的小娃娃脱了小夹袄，现出鲜鲜活活的生命。这时候我把杯子里剩的水全倒进去，杯子里的水停了这一会儿，应该在七十度左右，冲下去，又热了一点点，雪芽茶就欢势了，就像山里娃娃跳进池塘扑腾。扑腾一会儿，就上岸了，躺在草地上愉快地歇歇。你看是不？”
小灵怡伏下身子，仔细看着杯子里的雪芽茶：“别说，真像你说的。这会儿它们多舒服啊！”
小弗端起茶杯，倒向两个小小的、像酒杯一样的茶盅：“你品品。”
“这么小的茶杯啊！”
“看看，山里的习惯还没改吧，山里喝茶，是解渴，是饮，这是品味，是享受。”小弗看着她端起来，连忙说，“可别一饮而尽啊，小口，呷一点点，在嘴里品味。”说着示范了一下。
小灵怡照着做了，仔细体会了一下雪芽茶的味道：“淡得很。”
“要的就是这个淡。”小弗说，“美人出的是细汗，农妇才大汗淋漓。”
几口品过，也就几口，几盅，杯子里的茶就没了。
“喝出味道了吧？”
“嗯，最后这一盅，味好，又不知道咋说。”
“喝喝下面的，味道才好呢。”说着，把烧水壶里的水，直接冲进玻璃茶杯，杯底的雪芽却没有翻腾，只动了动，但是，茶杯里的茶水，颜色变绿了，虽然是浅绿，但毕竟不是刚才的以黄为主。稍停片刻，就倒进茶盅。
“这下品品。”
小灵怡一品，眼睛立时亮了。“味道真是太好了，像啥呢？”她歪着头想想，“像、像在早晨，飘着浅浅的雾的茶园里，吸着的空气的味道。”
说完她眉一垂：“我想家了。”
“这就是境界，你喝到一定境界了。为什么雪芽这么贵，贵就贵到这儿了。”
小弗笑着看着小灵怡，“你都想家了，想茶园了，说明雪芽把你的情感调动了。它能不珍贵？”
小灵怡又点头：“有道理。”
“可是对这样好的茶，不能轻率对待，只能细心呵护，就像你一样，你如果跟书记还是目前这种关系，你就还是雪芽，但是如果你成了书记夫人，你就变成夏天的茶了，你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迎接你的，将是雷鸣电闪。”
小灵怡抬起头来，看着茶盅里的绿色雪芽，没有说话，沉思着。
小弗端起茶盅，又看看灵怡：“品，越品越有味道。就像你以后的日子，越过越有滋味。对不？”
小灵怡睁大眼睛看着小弗：“你不是叫我来喝茶，是调养我的心。”
小弗笑了：“真聪明，好，咱们布排一下下面的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