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力蹿游过去,只见黑网里有团东西在翻动,那是姚竹村的脚。他脑袋朝下正在乱踢乱拽。
他拼命扯住一团网衣向后带,谁知一连几个大浪,将旁边一溜网底也盖到姚竹村头上。
姚竹村顿时成了一头困兽。
秦天急得大叫:“不要慌!不要用力!我就来!”
姚竹村只得顶着网,不再叫喊,耸出水面吸口气,闭嘴浮着,再吸气,再浮着。
秦天从纷至沓来的浪里冲出来,挥手大叫:“抛桨!抛桨!”
船上人早已焦急万分,急忙把捆绑的长桨扔过去。秦天终于凭着这个救生筏,把姚竹村拉出网来。
雨停了,风仍在呼呼叫。他抱着长桨,随风浪漂到船边,人们一把将他拽住。
姚竹村跌进船舱,摇晃着湿淋淋、毛碴碴的大脑袋,瑟瑟索索地骂:“日他娘!老子……死了……老子死了……”
大家又把秦天拉上船,七手八脚将藏在舱底的劈柴架到腌鱼的大缸里,烧起白旺旺的火。水炳铜、秦厚德给两人赤裸身体喷上烧酒,用力揉搓。
肖长根说:“回去回去,再搞会冻死人。”
秦天嘴唇乌黑,眼睛猩红。他咬牙说:“轻易就回去?这条网,打多少鱼,买得回来?”
肖长根举着在火上冒腾热气的衣服,颤颤抖抖说:“我……熬不住了……我又下不得水……”
大家望向水炳铜。
水炳铜紧咬牙,络腮胡脸颊一鼓一突地扭动。他仰头喝下大口烧酒,解了衣服:“好,我,下去……刚才肚子好痛。”
秦天撑着火缸站起,把刚披上的湿衣又脱下,“我们一起下!”
雨已完全停止,风也小了许多,一丝孱弱的阳光从天边云层泄漏下来,它们对改变大湖现时的寒冷无能为力,却能给这些绝望的人们不小的精神慰藉。
两人再次潜入水中。
半浮半沉的黑色大网在他们奋力工作下终于徐徐展开,船上人喊着号子,大半网身渐次上船。
然而,那个挂网的症结并没解决。
秦天蹿出水面向着水炳铜叫:“拉上面!我下去!”
说罢一个猛子,不见了。
他不得不忍痛睁开眼睛。水上层虽然一片灰暗,尚可看见朦胧网影,渐深下去就漆黑一团。凭借手的感觉,沿网而下,小心不被网身缠绕。一边下潜一边用力拉扯。突然,双手触着一堵矗立水中、两尺来宽的硬物。他一阵惊喜:这就是挂网的东西了!
秦天拼力清理绞结的网身,实在憋不住了,河豚似的直蹿出来时,忽然天边一绺娇灿的阳光直射他眼里,他兴奋得轻叫一声,一面压水踩浪,一面深深吸气,再次沉入水中。
他终于“看”到挂网的东西了,那是一块矗立的、约有人高的花岗石,浑身沾满厚重滑腻的泥尘,一个勾状缺口挂住了渔网。
他连抠带拔,将网衣扯开。
手继续朝下摸索,忽然觉出它明显的凹凸痕迹。
随着渔网次第放开,本来可以立即浮上水面的秦天,鬼使神差地,双手还在朝下摸索!
那些凹凸痕迹,原是雕刻的文字!
秦天大吃一惊。怎么像块墓碑?这可是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里!
惊诧之余,无法多想。凭那双如眼的双手,匆匆扯开最后一点渔网,将它们推向水面。脚下发力一蹬,刹那间觉得踩着一个坚硬光滑、中间高四周底的蛋形地面。
这是坟冢!一座水下坟墓!
陡然间,一股森森冷气从他光裸的脚心直蹿头顶,脚下一软,人就被刚刚推上去的沉重渔网压垮下来。
一瞬间,咕咕咕几口又腥又冷的湖水呛进肚里。
脑子里嗡地一声,顿时只觉天旋地转,心中飞快地一闪:“死死死!”
在寒冷的湖水里拼命搏斗多时的他,超常劳累和超常冻饿的他,此时只有死路一条。
在幽深黑暗的湖水里,在一堆沉重的渔网下面,这个人,光裸的背脊枕着卵形古墓的硬壳,躺下了。
……
每当窗口出现不知是月色还是曙光的粉白,玉兰必定就撑着筋骨疼痛的身子爬起床来,一边把口角还挂着梦液,哼哼叽叽难以睁眼的秀月、巧月叫醒,很快就听到肖仲秋“嘘嘘”的哨声了。
高一脚低一脚混混沌沌朝倒口工地走,瞌睡还没醒,常常肩上扁担一滑,连人带箢箕就滚到田地里。
清晨的霜风十分冷峭,鼻子冻红了,眉毛结了白花,不挑上好一阵,汗水不会沁出来。她们盼望太阳早早升起,可是,身体不冷了,更加可怕的饥饿又要啃噬她们。
几个男人,一群妇女和孩子。没有谈话,只有朦胧清冷中的绰绰人影和赤脚踏着踩得光溜溜的泥路的啪嗒声,扁担与绳索磨擦时的吱啾声,锄头着地的砰砰声,咳嗽声和擤鼻涕的声音。
虽然起早贪黑,咬着牙拼命干,也只在阔大的倒口底部铺了薄薄一层泥。身体孱弱的半大孩子,摇摇晃晃挑着几块泥土送上去,往那儿一倒,就像往河马嘴里扔了颗豆儿,什么感觉都没有。
像铁牛这样等到太阳出山才来工地是很照顾的了,秦三,百喜早已甩掉破夹袄光着膀子干活。
“懒虫来了?”百喜跟他打招呼。
铁牛最讨厌别人叫他懒虫,惟独对秦三、百喜无法生气。
他斜他们一眼,背起一只姐姐给他装上几块泥的箢箕,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吭哧吭哧往堤坡上爬。
“妈妈,爸爸他们什么时候回?”
“不哇——不回来了。”正往回走的巧月说。
“你放屁!”
“你呀——放屁呢。”
这时肖仲秋肩上挂着担子走过来,对玉兰说:“今天各家孩子都去寻食吧,这样饿着肚子,做事做不来,还会饿坏人。”
玉兰点头想笑一笑,干裂得翻起白皮的嘴就炸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