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问:“外婆,这是什么鞋?”
外婆说:“这呀,是外婆到黄泥村去穿的。”见外孙似乎没懂,又说:“是外婆死后穿的呢。人到阴间去呀,要是没鞋穿就走不动,还会缠着这个家里。”
铁牛顿时觉得萤火虫似的灯影外,有什么黑家伙一晃一晃,心里紧张起来。
外婆把寥寥的衣服捡到一大块四四方方的青布里,然后对角折起,打了结。
外婆挽着包袱,一颠一颠走到床边,撩开蚊帐,将包袱放到床上。
“来,”外婆拉一下铁牛,便坐到矮靠背椅上,让铁牛站在她两腿中间,“你几天没梳健毛(辫子)吧。”外婆就哆嗦着手解开他辫尾那条小布带,用梳子一下一下轻轻地刮,然后把垢结的泥块仔细拈下来。
除了父亲,铁牛的亲人都给他梳过辫子。妈妈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似的,用力刮几下,一推:“好,捡粪去!”秀月姐姐梳得好,又不痛,又能刮到痒处。还有表嫂菊香也梳得好。巧月姐姐梳得慢,捉蛇似的,扎出辫股歪歪扭扭。偶尔,爷爷也跟他梳一回。爷爷手重,扪得很痛,还一边讲古人如何如何的大道理。外婆梳理最多,外婆梳得很轻,很细心,但是不解痒。
他睡在外婆脚头,用手摸摸外婆的脚。外婆的脚比他的脚还小,脚背骨头凸起来,像只芋头,脚板心却凹进去,像一个空壳的螺蛳。外婆的脚趾一个紧贴一个,每个都又短又扁,像石板缝里的生姜,扳都难扳开。
外婆说:“孩子,要攒劲读书啦。读得书多无价宝,一字不识是枉然。我们这里是个苦地方,你看过的什么日子啰。你一个哥哥就是饿死的呢。”
铁牛惊讶道:“我还有哥哥?”
外婆床上的竹垫子每天都抹得很干净,蚊帐过不久也要洗的。外婆洗蚊帐就叫铁牛给她踩。大脚盆里放满水,脚板踩在粗麻麻的蚊帐上,不知是痒还是舒服。但是铁牛总觉得外婆床上有种什么气味。他长大后回忆起来,才觉得应该称作“老”味,人老了就会有特殊味道。
铁牛说:“外婆,我热。”
外婆伸手从蚊帐围板后掏出芭叶扇,轻轻给他扇风。
“也是六月间,你爸爸,你妈妈抱着你,夜里在船上乘凉。”
“后来呢?”
“你父亲把竹板横搁在船上,睡着了,一翻身,竹板子歪了,他先跌到水里,船就翻了。你妈妈抱着你也跌到水里。”
“唉,”外婆歇了歇,“你爸爸一下水就醒来,在水里摸,摸到你妈妈,顺手把她扯上来,推到船底上。一看,你还在妈妈怀里,嘴巴还衔着奶头没松口呢。”
“嘿嘿。”铁牛笑了。
“你家里好苦呢。你父亲分家时,分了三升蚕豆两升红谷子,还分一百多光洋的债呢。你妈妈生你那天,一粒米也没进口,只吃了一碗米汤伴的子叶,好作孽啊。”
在外婆细细哑哑的叙说里,铁牛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响起又重又急的敲门声,玉兰在叫:“妈妈!妈妈!”
铁牛外婆很快就起来了,打开门,还进来一个人,是铁牛爷爷秦青山。
铁牛妈妈说:“外面又是风又是雨,一下子涨了两尺水,快要崩堤啦。铁牛和巧月一道,马上跟爷爷上堤去。我还要把几样东西捡上楼。”说完风急火急到正房去了。
铁牛爷爷说:“他外婆,这家伙还没醒吗?”他撩开蚊帐,双手拽住孙子两只胳膊,提起来放到椅子上,拍拍他脸颊,“健牛哇,还没醒呢,倒围子呢!”
铁牛脖子软塌塌的,脑袋东掼一下西甩一下,这才慢慢睁开眼。
爷爷一把拽起他。外婆把包袱挽到手上,“好,走啰。”
站到屋檐下,汹汹的风雨从黑暗中阵阵扑来。
爷爷又拐到灶脚寻一把树枝柴草,用绳子密密绕紧。铁牛外婆连忙提起那只已经轻飘飘的油壶,往火把尖端淋一圈。铁牛抢着点燃了的火把往外走,一阵风刮起火灰溅到眼睛里。
玉兰对儿子说:“到爷爷那里听话,别乱跑!”
突然,铁牛挣脱爷爷的手,跑进屋去开碗柜。
妈妈急得骂道:“还翻什么尸啊!”
铁牛和爷爷走在前面,巧月牵着外婆跟在后面。
爷爷一手举火把一手拍着铁牛头上的斗笠,“你刚才拿什么东西?”
“董鸡婆蛋,我今天捡的。”
爷爷说:“要得,我搞点韭菜炒了,让你好好吃一餐。”
越接近河边,沙土路越松软。铁牛外婆穿双油鞋,棉鞋模样,布底布面,经过反复涂油,不会渗水,却坚硬如铁,很快把外婆的脚磨痛了,鞋子陷入含水沙地,如拳的小脚一提,袜子就踩到水地上。
走上湖边渠道,看到大堤上一溜溜火把像掉在地上踩了一脚的萤火虫,拖着长长尾巴在风雨中明灭闪烁,许多人在光影里来回奔跑,堤上挑“堰封”,堤下担卵石,还有打桩的,挖浸沟的,拖浪把的,抬木头的。砂石倾倒声,铁器碰撞声,榔头捶击声。
爬上大堤,河水果然涨到快平堤面了,人不需弯腰,伸脚一撩就可撩到河水。刚刚用新泥挑起的两尺宽堰封,犹如大堤这只手臂长出的一道新肉,被“砰砰”拍来的水浪打得流血了,发出空洞的回声,泥沙糖一样被融化,变成无影无踪的东西。“持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浪淘沙”,这谚语的形象注释就在这里。
在忽明忽暗的火把光照下,天空深黑如渊,好像就在你手边,好像又在游走的梦里。大河里一星一闪的水光才非常真实地让人感觉到这已是个洪水称霸的世界,这位霸主正胸有成竹地把弹丸之地的啸天湖衔在舌尖上玩耍,玩腻了,黑暗无边的上下颌一抿,一股恶痰般的狂涛就会把它吞下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