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木安搓着鼻子,迈进高高的门槛时,秀花慌手慌脚地地手里的碗塞到桌盖里去,转身时眼里还带着一丝紧张。她大着舌头,稍稍结巴着,大伯,再喝点粥?话虽这样说,她却巴望着木安摇摇头。
木安正想着自己的事,顾自在靠椅上坐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根本就没注意到秀花动作和神色的异常。听秀花问了这一句,用指头扣扣着烟灰说,不吃了,刚在家里吃了过来的。秀花暗松了口气,心想要是大伯还没吃过饭,点点头,真不知怎么把那早上剩下的稀粥和那几块萝卜干端出来。
喜哥呢?木安随口问着。
早上帮着絮儿挑点蕃薯到镇上卖,说是些好品种,到镇上能卖出好价钱。那两篮子还挺重的,絮儿怎么提得动,我让喜哥帮着挑去,顺便让絮儿带他给我买点针线布头回来。中午两人在镇上吃汤面。
说到蕃薯,我差点忘了这事,前些天让阿娜过来,喊喜哥跟到田里,挑些回来,怎么一直不见喜哥?
是我不让去的,我想着还用不着。我让喜哥在屋后种了瓜菜和花生,一年到头你又挑来那些谷子,我和喜哥就两个人,吃的还能差?你家里有五张口,三个孩子都上着学,给家里留点吧。
我那边总有法儿。反正话我也不多说,你自个儿安排,缺什么了直接到田里拿,你这儿就靠着田。总不必我和你嫂给你挑来?
秀花急摆手,什么话,我缺了会让喜哥去拿的。
今天来是跟你说个事,阿娜今年初中毕业了。她一向学得马马虎虎,女孩子学到这程度也就差不多了。前阵子我打听了一阵,跑了些路,在镇上毛巾厂给她寻了个位子。老板是东村人,听着人还不错。等阿娜毕业证一拿,就进那毛巾厂,工资比在家里绣花强得多。
秀花高兴得站起来,这是大好事,孩子长大啦,能顾着自己了。当即就跑到厨房去,抱出半篮鸡蛋,放在木安面前,阿娜有口福,早上我正寻思着卖出去。这回好啦,给孩子提过去,进厂第一天先染两个红壳蛋让她吃。
木安笑了,这又不是娃儿第一天上学校。
跟上学校一样当紧,干得好了,说不定就是半辈子一辈子的事,能不讨个好彩头?再说,孩子刚进厂干活,费精神,得给她补补。
哪里就这样娇贵了?鸡蛋家里也收着半篮子,我看你自个儿真得补补,都瘦成条儿了。
秀花扯开话题,我这个做婶子的,也没孩子扯过一件衫子,这鸡蛋就给她提过去吧。
木安接过篮子放在脚边,别这样提着,当心摔了。我今天来,一个是把阿娜的事跟你报个喜,还有一件更当紧的事,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你坐下,别乱张罗了。
我寻思着喜哥今年也有十四岁了吧,明年十五岁一到,也算半成人了,总不能这样空晃着。当年到县上上了两年聋哑学校,我看学的东西不少。可这些东西能让喜哥跟别人一样灵醒,却干不了什么事。别说到镇上当小会计,就是给在村委会里干点临时活,给村里人写信,他耳朵听不了也还是不行。
这正是秀花两年来日夜煎熬着事,现在木安提出来,她即刻直了腰,想听听大伯有什么好想法。她点着头,这是难事,我总比喜哥走在前头,你说他这样儿,到时不得潦潦倒倒的?我怎么去见木春?说着,忍不住抽泣。
这会儿哭是不当事的。这事我一直挂在心头。前些日子到外村贺人家入宅。那一家子是有人在外头做生意的,屋子弄得堂堂皇皇,进门一抬眼,大梁上雕雕画画的,好不惹眼。进了厅,大厅正中的供祖桌,八仙桌,有通雕有浮雕,显摆着那家子的家底。我当时一激灵,一个好法子让我琢磨出来,这不是喜哥能干的最好的活儿么。现在不单是咱农村,听说城市人家具也喜欢雕些虫虫鸟鸟的,有的是这种活儿。喜哥从小爱画画,爱捏泥人,全身就那双眼,那双手最灵,我想学点雕刻准行。干这种活儿就要手儿巧,不用听也不用说。
秀花一拍大腿,大伯,准行,难得你想出这么个法儿。可就算喜哥手再巧,也得有个引路的人,把这手艺学了。
我打听过了,溪镇有个会画画也会雕刻的人,城市人的喊法叫画家和雕刻家。很有名气的,说父亲曾经是岭南十八画家之一。当时岭南十八画家逃难到他家,共同作了一幅画,就在他家里藏着,这可是了不得的事。那人本来在外地出了名,现在年纪大了,搬回家住,闲来无事也教些看得上眼弟子。喜哥要是能跟着这样的人,肯定有出息。
有这样的人,也不早说。溪镇不远的,等喜哥回来,明天就去找人吧。
秀花,你别急。要是能跟了他当然好,不过你想想,人家是出了名的大人物,能收喜哥这样的孩子么?就算肯收,那学费肯定高,咱们很准备准备,免得到时难堪。
秀花敛了脸上的笑意,转过身子搓着双手半晌无语。她怎么一时就没想到这点,当年送喜哥到县上读聋哑学校,她跟自个儿本贫困难当的娘家伸过手,跟木春生前一个好友凑过。这些年凭着每日绣花至深夜,省吃省喝基本还清了。人家不肯拿回借出的钱,她把头扬得高高的,说不还不单她心难安,木春也会不高兴。话说到这份上,人家只好说,那先放着,有需要再来拿去就是。难不成,真得再向人家伸手?
缓些日子吧,家里的猪已经约好,下个月来杀,到时就有钱垫上。木安安慰着说。
秀花不答,她很清楚,大伯那头猪养的是孩子们的学费。沉默了一会,她突然转过身子说,大伯,咱说好了,明天就带喜哥过去。学费,我还有法子。
秀花,学手艺不急在这几天,还是缓点,那猪已经是约好的……
秀花提起地上的鸡蛋,塞在木安怀里,不用缓,我说我有法儿,你带我们去就是。
看着木安糊里糊涂的样儿,秀花只是点着头笑,有法儿就是有法儿,放心吧,我不偷不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