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夜,屋外,半边月牙,朦胧了天地,屋内,漆黑如墨;屋外,虫鸣蛙叫织成一张网,漂浮在月光之下,屋内,沉闷如石,连呼吸仿佛也让浓稠的黑暗胶着住,显不出安祥和畅快来。屋一角,突然有火光一闪,烫得黑暗缩出个洞。接着,火星一明一灭地闪动起来,火星明的时候,可以撇见牛剩揪成一团的眉心。
你倒是开个口呀,吸烟能吸出个主意来?是刘娥的声音,声音仿佛因为那火星还带了点火气。
火星明灭得更快,但牛剩没有开口。
使什么臭性子?当初娶我时怎么就涎着那幅嘴脸?跟你在这儿住的这几天,你也看见了,是个什么情形?你妈摆着个冷脸,倒好像我嫁了你是沾了多大便宜。我跟你说,咱们也有了娃儿,也是一个家了,你想搁挑子?
牛剩大概让烟呛了,甩出一串咳嗽,粗着嗓子低语着,你说的什么话?谁说咱不是一家子?那你也得明白,金光也是我牛剩的亲生儿子,我不养亲生儿子谁来养?
那你是个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不是早说清楚了?金光眼见着一天大似一天,我妈一天比一天见老,能再把他留在家里?再说,你也看到了,我妈腿脚不灵便,自个儿能照顾过来我就安心了。我这次回来,才从秀花嫂儿知道烫坏了脚,当时要不是有邻里,真不知一老一小的怎么过来?连医药费都是喜哥给凑出来的。我这当儿子当时到哪儿了……牛剩拿烟火在地板上使劲地揉捏。
刘娥听男人的声音不对头,软了语气,牛剩,不是我小心眼,金光是个没妈的孩子,我能不明白?可外头的日子你也过了几年,又不是不知道,连水都是要钱的。当初你这么大个人还差点过不下去。现在,咱也有了娃儿,外面的小店就那么丁点,咱们三人就挤得够受的,这娃儿也是见天长大的,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再说,你保管在外头能养活这一家四口?现在你拼着命干,我抱着娃支撑包子店,马马虎虎能把日子凑和下去。你说把金光接出去,他住哪儿?再过两年,他该上学了,城里的学校是咱们上得起的?
牛剩半天没开口,又点燃了一根烟。
你想想,金光留在这村子里,说到最少的吧,吃的怎么样都能从地抓挠一些蕃薯什么的。住的这屋子,比咱们外头的宽得多,遮风挡雨是能行的。这村子里上学,学费拖上几个月,老师照样让你念书。再有,像你说的,有左邻右舍的帮扶,金光能比跟咱们到城里差?在城里各人管各人的还管不过来,谁管你生死?慢一天交房租学费,让人赶出来出说不定。妈年纪大了是没错,再不济,咱们在外头省点,过年过节的寄些钱回来买油买盐,也给金光置些衣服。
牛剩想,说得倒好听,到了外头你还能记起我妈和金光?再说,以前两人的时候都不曾寄点什么回来,这回又是有了娃娃,使钱的地方多了去,你能抠出点给妈和金光寄回来?
想归想,牛剩没把这话说出口,他知道这话一出口,他和刘娥的话就会没完,今晚他们的话已经够多了。妈的觉一向很轻,把她吵醒,听见了总是不太好。再说,刘娥说的哪里不是事实?只能怪自个儿当个男人没用,没能捣腾点什么回来。想到最实在的,要真的把金光带出去,他还真没什么把握,是不是能养活他。可就这样把金光扔在家里?那他算个什么爸呢?就让妈这样带着他?妈还能活多久?牛剩又揉碎了一个烟头,这回他不点烟了,在黑暗里抱着脑袋,咬着牙齿,任泪水在糙糙的脸上四处渗着。
行李又打理成几大包,只是重了些,里面多了牛二婶腌的咸菜和萝卜干。他们只住了四五天,刘娥前两天就催着牛剩回去了。她惦着外边的包子店,那可不能关得太久,门关得太久,老客人都跑啦。还有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刘娥在这儿住着别扭,牛二婶始终一副不高兴的样儿,那个金光大概没人管教,野得很,动不动就对自己的女娃动手动脚,前两天推了她一把,把女娃的额角上磕出一个大包,女娃哭了大半天。可牛剩就是哄着,对金光没有一句重话。都是他的亲身骨肉,心就偏成这样?
牛剩他们把行李从屋子里提到厅里的时候,金光倚着桌腿,睁大了眼睛,不错眼珠地看着。眼光一会儿落在行李上,一会儿落在牛剩身上。牛剩本来就摇晃不定的心猛地一跳,冲动地凑过去,强行把金光搂在怀里,金光,还是跟爸走吧,到外头去,爸照看得着。
金光咬着牙齿绷紧了身子使命地挣着,像一条不住打挺的大鱼,牛剩抱不住,终于让他挣出来。金光喘着气跑到奶奶身边,扯着奶奶的裤腿,脖子长长地向前伸着,狠狠地向牛剩吐出两个字,不去!这是这几天金光第一次主动对牛剩说话。牛剩颓然垂下两只半伸着的手,脸灰灰的。
牛二婶也灰了脸,说,牛剩你要带走金光?不行,金光不走。
刘娥已经清点好行李,这时凑过来,对牛二婶笑着,妈,你别管他,他就是不会给别人想想。妈一个人在家,怎么打发日子?有金光这孩子一天到晚在身边说说跳跳的,老人身子骨才硬朗。金光这孩子又惹人疼,说句实话,我是真想带着他。但哪能让妈难过呢?
对于刘娥的话,牛二婶没什么表情,只是紧紧拉着金光,仿佛牛剩是要硬把他抢了去。
牛剩哑着嗓子说,妈,那我们走了,以镇上去等车。你照看好金光,也照顾好自个儿。我,我会找时间来,来看你们……最后这句话说得虚飘飘的,他自己也根本没把握。
背着几个大行李包的牛剩和抱着女娃的刘娥顺着条到镇子的路越走越远,牛二婶半驼着腰,拉着金光,静静地站在村口,眼光好像让远处的什么东西粘住了,收不回来。牛二婶喃喃说,这次是真的走了,真不回来了。金光,咱们以后不用再等了……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背后后不远处,集了一群人在看着他们,偶尔有两三个脑袋凑在一起低语着,不在在讨论些什么,但说的一定是关于牛二婶他们一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