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啊!金光,走开!走——开!絮儿和喜哥忙了半个上午,正边喝水边端详着喜哥刚刚雕出来的几个老仙翁。絮儿突然听到惨叫声,这喊声是从喉咙直接逼出来的,好不吓人。她啪地把水杯放下,站起来往外跑。出屋子的时候,看见秀花也白着脸急冲冲出来了。喜哥愣呆了一会,才跟在后面跑出来。
喜哥跑得快,和絮儿前后脚迈进牛二婶家的灶间。有一瞬,两人同时呆了:
牛二婶整个人半横在火炉前,一只铁锅半扣在她的大腿上,还有热腾腾的水在流出来。她的整张脸扭得奇形怪状,但一只手往前伸,拼命推住要往前爬的金光,用半个身子挡住在地板上流着的热水。金光大概被奶奶的样子吓坏了,使劲要扑到奶奶怀里去,小脸哭得发紫。
喜哥先反应过来,跳过去揿掉牛二婶腿上那只锅,扶着她半坐起来,把他拉到干的地方。与此同时,絮儿把金光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肩膀安抚他,让他安静一点。
喜哥正想把牛二婶抱起来,让进门的秀花挡住了。不能抱,牛二婶的大腿看起来让开水烫坏了,背上也让地板流过的水烧着了,这样一抱,把皮抱脱,还不得疼死?牛二婶大概见有人抱起金光,精神一松,这会儿已经疼晕过去。她两排牙齿咬得紧紧的,满头大汗,双手扯紧了喜哥的袖子。秀花转过头让絮儿抱着金光出去喊人帮忙。又让喜哥就地半扶着牛二婶,自己到处找白糖,搅了半碗糖盐水,把牛二婶摇醒,一口口喂进去。
絮儿喊来几个男人,申锐也来了。几个人在牛二婶周围蹲了一会,很快商量出一个法儿。秀花让喜哥回家搬来一张藤靠椅,两边用麻绳拴住了,横上两根扁担,把牛二婶扶上藤椅,用宽布条把她的腰轻轻拴在椅背上。喜哥和申锐扛着扁担,慢慢地走,一个男人跟在旁边,半扶着,一路迎接着路人疑惑而同情的目光,送到王奕涛那儿去。
王奕涛见这阵势,竟也有些慌乱,他让牛二婶就这样半躺在靠椅上不动,用剪刀轻轻剪开牛婶那边烫着的裤腿。整条大腿都烫坏了,大大的水泡一个连着一个,有些皮已经粘在裤子上被扯下来。靠着地面的半边背也让流出来的水烫了,只是那水一经流出来,热气去了一些,背上的伤没大腿上的严重,但烫伤的面积太大。王奕涛揪着眉头,在牛二婶周围转了一圈,双手半抬着,仿佛不知该从哪儿下手。一会儿,他直起身子,摊开双手说,面积太大,又这样严重,我这儿一时没存下那么多烫伤药,也不是什么好药。面积这样大,不单是皮肉的问题,还怕发烧。我先给老人吃点药,大伙赶快把她抬到镇医院,那儿的烫伤科是小有名气的,环境也好些。
立即有人跑到最近的东村去喊来拖拉机,藤椅就那样搬上拖拉机,申锐和喜哥两人一人一边固定着藤椅。
牛二婶半个人都包上纱布,躺在床上打着吊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絮儿到街边端了碗粥,喂饱了金光。申锐见牛二婶已经安排妥当,说出去端碗面条。牛二婶刚睁眼就伸长了手在半空乱抓,喊着,金光,走开!
秀花握住她的手,二婶,金光在呢,好好的,喝了粥,这会儿正睡着。秀花指指在旁边一张床上睡得正香的金光,絮儿正给他掖着被子。
没伤着吧,金光没碰了水吧。牛二婶还不放心。
一点也没,小东西可会吃,这么大一碗粥,吃得比我还快。絮儿笑着。
牛二婶松了口气,把头重新沉到枕头上。
这天,牛二婶在小炉上烧了一锅开水,眼看着水开了,正想着到里屋提热水瓶装着——金光吃米糊,一天得用很多开水。——拿了热水瓶,踏入灶间时可吓坏了。本来坐在门槛玩着木棍的金光不知怎么的,动作那样快,欢呼着朝还闪着火星的炉子爬过去。眼看着就要爬到炉子前,用手里的木棍去拥冒着热气的锅。那锅放在小小的炉子上,本来就不稳,让金光这么一拥,向一边歪下去,金光更高兴了,拍着小手朝前扑腾过过去。
牛二婶扔了水瓶扑过去,推开金光的同时绊了一交,倒在那炉子前,那锅水正正地扣下来。亏得金光让她推得老远,还摔了一个跟头,重新坐起来哇哇哭着时,锅里的水在牛二婶背后流出来了。要是那水朝金光头上扣下,真不敢想象……在场的人似乎不约而同地想到这点,打着寒颤。
镇医院的设备果然好得多,很快帮老人止了疼,打着吊针睡在床上,所有的人心里有底多了。牛二婶说,镇医院是好,可是要花大钱的,这可怎么好?咱们还是回去,我这身老骨头了,让开点药,我回去搽搽就行。说着就要坐起来,但一动,就疼得她满头汗。秀花按住她,二婶,别操心这个,总会有法儿,医生说不能动,再动,肉都要掉啦。秀花说着,高兴地盯着喜哥,觉得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早上让喜哥过去搬藤椅的时候,他就把自个儿刚刚拿到手的工钱带在身上,还锁了门。
喜哥第一个月雕刻的工钱,昨天去领木材时刚刚拿到手。回来时,秀花和他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要当秀花在灯下熬几个月的。秀花立即把钱放在木春的像前,点了香,说,咱们孩子有出息了,如今,就算我去了,他也能活得好好的。上过香,她把钱放在喜哥手里,让他好好把钱存起来,说现在家里吃的用的都还过得去。以后喜哥挣来的就存起来,总会有用的。她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思,这钱存着,说不定哪天喜哥能娶上个媳妇,有个家,在村子里也算跟得上人家了。木春就该高兴了。有几次,她都梦见喜哥娶上媳妇了,媳妇的眉眼跟絮儿一般模样,俊俊俏俏的,跟喜哥和和美美的过。她在梦里笑醒过来。但醒过来后又喜又忧,喜的是,这样的梦让她高兴。忧的是,俗话说,梦是相反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就表示着喜哥成不了家的?
好几次,做过了这样的梦,她就一整天精神恍惚。
喜哥笑着把钱收起来,他有自己的心思。想着明儿就找大伯去,带妈上县医院治眼睛。他记得小时候,妈的眼睛虽然爱流泪,但亮汪汪,灵闪闪,他画里的人都爱画妈那样的眼睛。可现在,她的眼睛浮肿着,眼皮耸拉下来,眼睛变小了不说,眼珠子转得很慢,混混浊浊的,蒙着一层黄白黄白的东西。